经典文学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2章

1992年春

单元房阳台上,那盆蒜苗抽出了新叶,绿油油的,带着早春的生机。楼下花坛里,几株迎春花开得正盛,明晃晃的黄色像泼洒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却也掺杂着一种无形的躁动。

晓俐(17岁)的房间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海报,是当时红透半边天的“小虎队”,三个阳光帅气的男孩笑得灿烂。房间里,录音机正小声播放着邓丽君缠绵悱恻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歌声被刻意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玉兰在厨房择菜,心思却飘到了女儿紧闭的房门上。最近晓俐很不对劲。放学回家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说学校里的事,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吃饭时心不在焉,眼神躲闪。玉兰好几次看到她对着镜子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让玉兰心惊的是,晓俐的书包里,总飘出一股淡淡的、不属于她的——烟味?还有一次,玉兰收拾房间,在晓俐枕头底下摸到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刚展开一角,看到“俐:见字如面……”几个字,晓俐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进来,一把夺了过去,脸涨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叛逆。

那眼神,玉兰太熟悉了。像极了当年自己不顾父亲反对,执意要嫁给建国时,父亲眼中看到的自己。

时代的躁动,正以最直接的方式,撞进这个平静的家。街道两旁的音像店里,港台流行歌曲震耳欲聋;录像厅门口贴着《英雄本色》的海报,周润发叼着牙签的形象成了无数少男少女的偶像;街上的年轻人,穿着紧绷的“健美裤”,戴着夸张的塑料耳环,走路都带着一股“不在乎”的劲儿。下海经商、追求个性、自由恋爱……这些词像春天的柳絮,飘满了空气。

这天下午,玉兰刚把择好的菜放进水盆,门铃响了。门外站着的是晓俐的班主任,刘老师。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女教师。她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脸色不太好看。

“张玉兰同志,我是晓俐的班主任,刘芳。”刘老师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方便进来谈谈吗?”

玉兰的心猛地一沉,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连忙把人让进来。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晓俐紧闭的房门。

客厅里,刘老师开门见山,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信纸,放在茶几上。玉兰一眼就认出,那纸张的样式和她在晓俐枕头下瞥见的一模一样!信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充满了少年人的热情和……幼稚的狂妄。

“……俐,昨晚又梦见你了,你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像朵白云飘在我梦里……我知道你爸妈都是老古板,觉得我们这样不对。怕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爸都辞职下海了,说赚钱才是硬道理!感情也一样,喜欢就要大胆追!周末溜冰场见?别怕,有我呢!—— 李宇轩”

“李宇轩”这个名字,玉兰听晓俐提过一两次,似乎是班上一个成绩中下、但篮球打得不错、据说家里有点钱的男生。

“张同志,”刘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责备,“晓俐这孩子,本来是个好苗子,成绩一直不错。可最近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上课走神,作业敷衍,这次月考成绩下滑得厉害!更严重的是,有同学反映,看到她放学后和这个李宇轩……在校外的小公园里……举止亲密!”刘老师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影响很不好!早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马上就要高三了,是人生的关键时期!你们做家长的,一定要重视起来,好好管管!再这样下去,前途就毁了!”

“早恋”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玉兰的耳朵里。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她看着那几页写满了炽热又轻狂字句的信纸,仿佛看到了女儿正一步步走向悬崖边缘。一股混杂着愤怒、担忧、失望和深深恐惧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刘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管教!给您添麻烦了!”玉兰的声音有些发颤,强压着情绪送走了面色不愉的班主任。

门关上的瞬间,玉兰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她抓起那几张信纸,像攥着一块烫手的烙铁,几步冲到晓俐房门前,用力拍打:“陈晓俐!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邓丽君的歌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死寂后,门开了。晓俐站在门口,穿着时下流行的宽大牛仔外套,里面是紧身T恤,头发梳成了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倔强的神情。她看到玉兰手里的信纸,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瞬间充满了敌意。

“你翻我东西?!”晓俐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被侵犯的愤怒。

“我不翻?我不翻你就打算一直瞒着?!瞒到被学校开除?!瞒到跟那个小混混一起毁掉自己?!”玉兰气得浑身发抖,扬着手里的信纸,“你看看!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喜欢就要大胆追’?‘你爸妈是老古板’?你才多大?!懂什么叫喜欢?!那个李宇轩是什么人?你了解吗?!抽烟喝酒逃课,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他不是小混混!”晓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反驳,“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比你们懂我!他支持我的梦想!他说我可以去南方唱歌!你们呢?你们只知道逼我读书!考大学!像个机器人一样活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委屈和愤怒,“你们就是老古板!封建!你们根本不懂现在的世界!”

“我不懂?!”玉兰的声音也拔高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懂怎么把你拉扯这么大?!我不懂你爸省吃俭用供你上学?!我不懂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前途?!唱歌?梦想?没有知识,没有本事,你拿什么唱歌?拿什么养活你的梦想?靠那个连自己前途都不在乎的小混混吗?!”

“你闭嘴!不许你说他!”晓俐彻底失控了,她猛地扑上来,一把夺过玉兰手里的那几张信纸!她的动作太猛,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就在玉兰和闻声从自己房间探出头来的晓波惊愕的目光中,晓俐双手抓住那几张承载着她朦胧情愫和叛逆宣言的信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两边撕扯!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心碎的声音。

“嘶啦——!嘶啦——!”

她发疯似的撕扯着,仿佛要撕碎所有的不理解、所有的束缚、所有的“老古板”!纸片像白色的蝴蝶,又像破碎的梦想,纷纷扬扬,从她颤抖的手中飘落,洒满了客厅的水泥地。

玉兰呆呆地看着,看着女儿疯狂地撕碎那些信纸,看着那些写着炽热字句的碎片飘落在地,像一场凄凉的青春祭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被揪紧的疼痛。

晓俐撕碎了最后一片纸,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泪水纵横,眼神却像受伤的小兽,充满了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她狠狠地瞪了玉兰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割人。然后,她猛地推开玉兰,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巨响,将门狠狠摔上!紧接着,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玉兰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饭桌。地上,是狼藉的纸屑,像一片被蹂躏过的雪地。每一片碎纸上,都残留着那个叫李宇轩的男孩的笔迹,残留着女儿青春期的悸动和反叛。

晓波被吓坏了,缩在自己房间门口,大气不敢出。

屋子里只剩下晓俐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呜咽。

玉兰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捡拾起地上的碎纸片。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捡拾女儿破碎的心。每一片纸都那么小,那么脆弱,上面的字迹被撕裂得难以辨认。泪水无声地从玉兰脸上滑落,滴在冰冷的纸屑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拢在掌心,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她没有去敲女儿的门,也没有试图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卧室。建国今晚跑车,不在家。她坐到床边,从床头柜最底层,拿出那个熟悉的、散发着淡淡樟脑味的樟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旧衣物,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那本曾经夹着晒干迎春花的《红岩》。她将掌心那些还带着女儿泪水和愤怒温度的碎纸片,轻轻、轻轻地放了进去。然后,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针线盒,找出最细的针,最接近信纸颜色的白线。

昏黄的灯光下,玉兰戴上老花镜(这是她最近才不得不承认的需要),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细小的纸片。她的手指因为常年操劳有些变形,捏着细小的针线显得有些笨拙。她一片一片地寻找着边缘,小心翼翼地比对,试图将那些被愤怒撕碎的青春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线穿过纸片边缘细小的纤维,发出几不可闻的“嗤嗤”声。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专注。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迎春花在夜色中沉默着。晓俐房间里的哭声,不知何时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偶尔的抽噎。

玉兰拼得很艰难。有些碎片太小,有些字迹被撕得面目全非。但她没有放弃。她的眼神异常平静,那是一种经历过岁月冲刷后的、深沉的平静。当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时,她只是放在嘴里轻轻吮了一下,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她看着那些被重新拼接起来的、依旧布满裂痕的字句——“……你穿着白色连衣裙……像朵白云……”、“……大胆追……”、“……周末溜冰场……”——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回忆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她仿佛透过这些破碎的文字,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那个也曾穿着白裙子,也曾为某个人心跳加速,也曾不顾一切、眼中只有爱情与梦想的年轻张玉兰。那个在父亲的反对声中,依然选择握住建国那双粗糙大手的自己。

青春,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都带着相似的莽撞、炽热和不计后果的勇气。而为人父母,似乎总是在用自己的经验和教训,试图去修剪那些注定要肆意生长的枝桠,过程总是伴随着疼痛和误解。

玉兰轻轻抚摸着信纸上那些被泪水泡软又被风干的褶皱,那些被针线强行缝合的裂痕。她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箱子里那些无声的旧物倾诉:

“傻丫头……你眼睛里那亮晶晶的光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像……像当年你爸第一次在工厂礼堂,偷偷看我的时候……”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