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
空气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晓波(19岁)像一滩烂泥,瘫在客厅那台新换不久的25寸“长虹”彩电前的地板上。电视里正播放着NBA总决赛,乔丹的身影在屏幕上飞驰跳跃,引爆全场。但晓波的眼神空洞,手指机械地按着遥控器,心思显然不在上面。他身上带着一股隔夜的汗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混合着廉价香水和烟灰的颓废气息。高考落榜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湿布,紧紧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复读?他看不到希望。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曾经的篮球场,也失去了吸引力。他像一艘失去航向的小船,在迷茫和沮丧中随波逐流,最近更是迷上了街角那家烟雾缭绕、充斥着震耳欲聋电子音效的“极速”游戏厅。
建国坐在桌旁,面前摊着一本《内燃机车原理》——这是铁路局组织的下岗工人再就业培训教材。他眉头紧锁,手指用力地划过那些复杂的电路图,试图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下岗近两年,玉兰起早贪黑的小摊勉强糊口,但晓波的未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再就业培训竞争激烈,他这年纪、这文化底子,学起来异常吃力。窗外的闷热和内心的焦灼交织在一起,让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旧汗衫湿了一片。
玉兰在厨房择豆角,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流声细细的。她不时担忧地看一眼客厅里的儿子,又看一眼眉头紧锁的丈夫。这个家,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啪嗒!”晓波烦躁地把遥控器扔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猛地站起来,抓起床边一件皱巴巴的T恤套上,踢踏着拖鞋就往外走。
“又去哪儿?”建国低沉的声音响起,头也没抬,手指还停在电路图上。
“出去透透气!”晓波语气生硬,脚步没停。
“透气?我看是去游戏厅‘透气’吧?”建国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地方乌烟瘴气!你一天到晚泡在里面,能透出什么气?透出个废物吗?!”
“你管我!”晓波猛地转身,梗着脖子,像只被激怒的小公鸡,“我在家待着你看不顺眼,出去你也不顺眼!你想我怎么样?跟你一样,天天抱着本破书啃?啃得动吗你?!”
“你说什么?!”建国“腾”地站了起来,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儿子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深的痛处和最脆弱的自尊——那无法挽回的失落和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晓波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更是火上浇油。
“我说错了吗?”晓波被父亲的气势慑了一下,但叛逆的火焰瞬间烧毁了那点畏惧,“你除了会吼我,还会干什么?人家爸下岗了能做生意,能开出租!你呢?抱着个铁饭碗摔碎了,连个碎片都捡不起来!就知道在家里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的怨气和青春期的戾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混账东西!”建国瞬间被彻底点燃!所有的屈辱、焦虑、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儿子不争气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炸!他血冲头顶,眼前发黑,失去理智地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正是玉兰刚刚放在桌角、准备钉个什么东西的小铁锤!
“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顶嘴!”建国怒吼着,抡起铁锤就向晓波冲过去!那架势,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要把眼前这个忤逆子砸碎!
“建国!!”玉兰的尖叫撕裂了空气!她像一道闪电般从厨房冲出来,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挡在晓波身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钝响!
不是锤子砸在人身上的声音,而是锤头狠狠砸在门框上的声音!木屑飞溅!
建国在最后关头,看到玉兰扑过来的身影,硬生生改变了锤子的轨迹!但巨大的惯性和他暴怒下的全力挥动,锤头还是擦着玉兰挡在身前的左小臂外侧,狠狠地砸在了门框上!
“呃……”玉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左臂外侧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薄薄的衣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晓波被母亲挡在身后,完全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母亲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手臂上迅速洇开的、刺目的鲜红。
建国举着铁锤的手僵在半空中,锤头还嵌在门框的木头里。他看着玉兰手臂上的血,看着妻子痛得蜷缩的身体和那难以置信、充满痛楚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柄差点酿成大祸的凶器……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无边的悔恨和冰凉刺骨的寒意。他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手一松,铁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玉兰……”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上前查看,脚下却像灌了铅。
玉兰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她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推开吓呆的晓波,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回你屋去!现在!”那眼神里的严厉和失望,比建国刚才的暴怒更让晓波心头发冷。
晓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的眼神逼退,踉跄着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建国和玉兰。空气死寂,只有玉兰压抑的抽气声。鲜血顺着她的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门框上,被铁锤砸出的凹痕触目惊心。
建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色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玉兰没看他,也没看手臂的伤。她强忍着剧痛,扶着墙,慢慢地、一步步挪向卫生间。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
建国想跟上去,玉兰猛地回头,那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别过来!”
建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妻子独自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很快,里面传来拧开水龙头的声音,水流冲刷的声音,还有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吸气声。
他颓然地蹲下身,双手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门框上那个丑陋的凹痕,像一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地上那几滴暗红的血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控,差点毁了什么。那不仅仅是玉兰的伤,更是这个家赖以维系的某种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的水声停了。玉兰走了出来,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她看也没看蹲在地上的建国,径直走进了卧室,“咔哒”一声,从里面反锁了门。
那一声反锁的轻响,像一把冰冷的锁,也锁死了建国所有的退路和解释的可能。
客厅里,只剩下建国一个人,像个被遗弃在孤岛的囚徒。窗外,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这令人窒息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三天。
建国像个幽灵,在屋子里无声地移动。他做好了饭,玉兰默默地吃,吃完收拾碗筷,依旧一言不发。他试图开口道歉,玉兰要么转身避开,要么只给他一个冰冷而疲惫的背影。那反锁的卧室门,成了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晓波更是吓得躲在自己房间里,连吃饭都像做贼一样溜出来,不敢看父亲一眼。
第三天夜里,那场酝酿已久的特大暴雨,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狂风裹挟着暴雨,如同无数条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大地。雷声在低沉的云层中滚过,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几乎在闪电亮起的同一刹那,主卧的天花板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紧接着,那声音迅速连成一片——“哗啦!”一大片雨水像瀑布般从天花板的一个角落倾泻而下!正好浇在玉兰那边的床上!
“啊!”玉兰惊呼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摸索着去开灯。灯亮了,只见屋顶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雨水正顺着裂缝汹涌地灌下来,瞬间就把半边床铺和被褥浇得透湿!冰冷的水珠溅了她一身。
建国几乎在玉兰惊叫的同时就冲到了卧室门口。门锁着!他焦急地拍门:“玉兰!玉兰!快开门!漏雨了!”
玉兰看着湿透的床铺和不断灌下的雨水,再看看自己手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一股绝望和无助瞬间攫住了她。她咬着牙,拉开了门锁。
建国冲进来,看到屋里的景象,心猛地一沉。他二话不说,冲到客厅,搬起吃饭用的方桌就往卧室拖!然后又搬来椅子摞在桌上。
“你干什么?!”玉兰惊问。
“上去看看!堵漏!”建国吼了一声,已经开始往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爬。动作笨拙而急切。他必须做点什么!这漏雨的屋顶,这被淋湿的床铺,这绝望无助的妻子,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雨水顺着裂缝不断浇下,打湿了建国的头发和肩膀。他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努力仰着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在湿滑的屋顶上寻找漏点。闪电不时划破夜空,映出他布满皱纹、写满焦虑的脸。
“给我块塑料布!快!”他在上面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模糊。
玉兰忍着胳膊的疼痛,在杂物堆里翻找,终于找到一块破旧的、原本盖煤球的塑料布,递了上去。
建国接过塑料布,踮着脚,试图覆盖住漏水的裂缝。但屋顶太高,裂缝位置刁钻,雨水又不断冲刷着他的脸和手,视线模糊。他努力地够着,身体倾斜得厉害。
就在这时,脚下摞起来的椅子因为地面湿滑,加上他用力过猛,猛地一晃!
“小心!”玉兰的惊呼被淹没在雷声中!
建国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嘭!”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咔嚓”轻响,他重重地从近两米高的椅子上摔了下来,狠狠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建国!!”玉兰魂飞魄散,扑了过去!
建国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右脚踝,那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青紫一片。剧痛让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建国!你怎么样?伤哪儿了?”玉兰跪在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完全忘了自己的手臂还在疼,也忘了这三天的冷战。她慌乱地想扶他,又怕碰到伤处。
雨水还在无情地从屋顶灌下,浇在两人身上。湿透的地面冰冷刺骨。
晓波也被巨大的声响惊动,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吓得呆住了。
“晓波!快去拿毛巾!还有……柜子里,那瓶红花油!”玉兰急声吩咐,声音都在抖。
晓波如梦初醒,慌忙跑去找东西。
建国躺在冰冷湿滑的地上,剧痛一阵阵袭来。他看着跪在自己身边、脸色比他更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心疼的玉兰,看着她手臂上缠着的、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纱布……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悔恨冲垮了他所有的壁垒。
“玉兰……我……”他想道歉,想说自己混蛋,声音却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
“别说话!”玉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接过晓波递来的干毛巾,顾不上自己,先用力擦去建国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和泥污。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
晓波找来红花油,玉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卷起建国湿透的裤腿。看到那肿得像馒头一样青紫的脚踝,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倒了些红花油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盖在那可怕的肿胀处。
“嘶……”建国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绷紧。
“忍着点……”玉兰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她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红花油辛辣的气味,在那片青紫上轻柔地按压、揉搓。她的动作异常专注,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流进她的眼睛,她也顾不上擦。
晓波默默地搬开了湿透的桌椅,找来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水渍。他动作很轻,生怕再惊扰到什么。
玉兰揉了很久,直到感觉手掌下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点点,才停下。她抬起头,看着建国依旧痛苦的脸,轻声说:“得去医院。怕是骨头伤了。”
建国艰难地点点头。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晓波,去楼下小卖部,借个电话,叫辆三轮车来!”玉兰吩咐道。
晓波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下楼。
屋子里只剩下建国和玉兰。雨水还在滴落,但似乎小了一些。玉兰想找点东西给建国盖上,却发现床铺和自己身上都湿透了。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床还没被淋湿的棉被上——那是刚才她睡的那半边。
她毫不犹豫地把那床干燥的棉被拖过来,一半垫在建国身下,隔绝冰冷的地面,另一半,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冷……”建国在疼痛的间隙,感觉到湿冷带来的寒意,牙齿微微打颤。
玉兰看着他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她看了看自己同样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那床并不算大的棉被。然后,她默默地掀开被子一角,自己也钻了进去,紧挨着建国躺了下来。她小心地避开了他受伤的脚踝,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轻轻环住他冰凉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黑暗中,两人紧挨着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身上共同覆盖着一床半干半湿的棉被。外面是咆哮的狂风暴雨,屋内是滴滴答答的漏雨声。建国的脚踝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玉兰的手臂也在纱布下隐隐作痛。
但在这狭小、狼狈、冰冷湿透的空间里,在这床带着彼此体温和湿气的棉被下,那堵横亘了三天的、由暴怒、失控、误解和冰冷沉默筑成的无形高墙,却在这极致的狼狈和互相依偎的体温中,无声地坍塌了。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
只有玉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更紧地环住了丈夫冰凉颤抖的身体,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湿漉漉、带着汗水和雨水咸味的鬓角。
黑暗中,建国僵硬的身体,在妻子温热的怀抱和无声的依靠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摸索着,覆盖在玉兰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上。他的手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窗外狂暴的风雨声,屋内滴答的漏雨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在这片湿冷的废墟上,交织成一首无声的和解曲。那床湿重的棉被,像一片小小的、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承载着这对伤痕累累的夫妻,以及他们摇摇欲坠却又顽强依存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