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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操!!!”

柳风几乎是弹射般坐直身体,发出一声爆裂的粗吼,粗粝的嗓音撕裂了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台骤然启动后濒临爆缸的老旧引擎,发出拉风箱似的沉重喘息。冷汗浸透了他原本就沾染沙尘的花白鬓角,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件陈旧的皮夹克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因为刚才梦魇般的经历而绷紧的肌肉线条。他布满老茧的右手,无意识地死死抠着车门内侧早已磨损掉漆的塑料饰板,指甲几乎嵌进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血泛白。那只手在难以抑制地发抖,连带着他整条手臂都在微颤。浑浊的眼底残留着一丝没有彻底褪尽的惊悸余烬,那里面还有更深的东西——一种直面过地狱后才有的、近乎虚脱的震颤。

旁边的李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喘着气,后背紧紧贴在座椅靠背上,额头和鬓角全是冰凉黏腻的汗水,T恤的前襟和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胸口,心脏在里面狂跳不止,撞击着胸骨,残留的恐惧让那规律的跳动显得如此陌生而剧烈。视线有些涣散,焦距在挡风玻璃上努力地凝聚。他的眼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汗气和呼出的白雾,一片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镜片,动作带着点神经质的急促。当视野重新清晰,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预想中遮天蔽日的黑沙地狱,也不是那吞噬一切的巨大骷髅深渊。

窗外,灰黄色的戈壁滩无限延伸。

天空是西北特有的那种高远灰蓝,明亮刺眼的阳光泼洒下来,在地面的碎石上跳跃,甚至有些晃眼。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澄澈干燥得如同玻璃罩住的世界,清晰得能看清远处每一块砾石的轮廓。刚才那要吞噬一切的黑色沙暴墙、那刺骨的阴寒、那凝聚成形的巨大颅骨、还有最后那道撕裂一切的恐怖血光……仿佛都只是一场被高温晒干的海市蜃楼。

车厢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空调系统微弱却持续的低鸣——它竟然还在工作。

太静了。

静得可怕。

静得能听到自己脉搏在耳膜里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带着惊魂甫定后的虚弱。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到脖颈,冰凉黏腻的触感无比真实。

柳风猛地扭过头,眼睛死死盯住李尘,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里面的血丝红得吓人:“你……你看见没?那……那……” 他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巨大恐惧和困惑

李尘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起伏渐渐平复了一些,但脸上残留的苍白和汗水证明他远没有表面那么镇定。他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下的皮肤冰凉一片。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压得平稳,带着一种学者在巨大冲击后本能的分析冲动:

“都看见了,柳大哥。那个……漩涡……还有骷髅,和红光。”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每一个细节,“这不是梦。” 他转头看向柳风,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寻求佐证的探询,“你的符……”

柳风听到“符”字,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一下。那只一直在抠门板的手下意识地往身侧缩了缩。他极其困难地点了点头,下颚线僵硬得像石头刻出来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认同的音节:“……嗯。”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刚才那个油纸包着、后来几乎燃尽的三角符所在的内袋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滚烫过后的余温和隐隐的灼痛。这痛楚无比真实,真实得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李尘的目光快速扫过驾驶室。方向盘上残留着他自己掌心湿冷的汗渍,留下深色的印记。座位调整的角度、放在脚边略显凌乱的背包、甚至连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冷风方向……全都和他们“进入”那片恐怖幻境前一模一样,毫无二致。除了……除了挡风玻璃外面那片被烈日炙烤得一片死寂的戈壁。

静。

太静了。

风声呢?沙暴过境的轰鸣呢?沙粒拍打车身噼啪作响的声音呢?还有……那扭曲的哭腔和鬼魅般的呓语?

都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从这个时空里抹除,连带着那片引发异象的深色沙坡附近的空气,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凝固般的死寂。就连远处盘旋的一只秃鹫,此刻都毫无声息地滑翔着,像一个虚假的布景板。柳风猛地伸手,粗暴地扭开车载收音机的开关。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过后,一个清晰平稳、带着播音腔的本地交通播报声流淌出来:“……国道217线双向畅通,天气晴朗,西北风二级……”

柳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关掉收音机,那突兀出现的、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平淡声音消失后,车厢内重回那可怕的、沉甸甸的寂静。这“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李尘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伸出手指,指向前方他们短暂停留过的那片区域——那是“噩梦”的起点。“那里……” 他只吐出两个字。

柳风几乎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用李尘说完,他已经咬紧牙关,一脚狠狠踹在车门上。那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他却像没听见,一把推开车门,干燥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朝那片沙坡走去,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哗啦的响声,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异常刺耳。

李尘立刻跟上。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地面是久晒后干硬的沙砾,柳风有力的脚印清晰地留在地上。除此之外,没有他们慌乱推车形成的凌乱拖痕,没有急刹车造成的锐利拖印,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车辙……都在沙坡前的一段距离突兀地消失了?!仿佛车子刚才根本没有到过离沙坡这么近的地方!更诡异的是,沙坡本身。那片在“幻觉”中呈现异常深色的岩石区域,此刻在阳光下,与周围的沙石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任何深浅的差异!只有烈日烤炙下、最自然的干燥土黄色。一丝异样的水汽痕迹都没有。

柳风走到了坡底,正是先前白雾冒出的位置。他眼神凶悍得像要掘地三尺,猛地蹲下,一把抓起地上的沙土。沙粒干燥粗糙,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没有潮湿感。没有任何异味。只有尘土的气息和被烈日晒透后灼人的温度。

他不信邪,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用他那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擦着石头边缘,然后又使劲往地上蹭了几下。石头就是石头,颜色毫无变化。

柳风的动作慢了下来,那股凶狠的劲头像是被这绝对的、无法解释的“正常”一点点抽走了。他站起身,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两下。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动作粗暴。就在这个动作间,李尘敏锐地捕捉到,柳风破旧皮夹克的袖口内侧,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暗红色的——像是一角油纸?但转瞬即逝,柳风的手臂已经放了下来,表情只剩下一种混杂了惊悸、疑惑和无比凝重后的死寂。

柳风缓缓转过身,面对李尘。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骂,想把所有的恐惧和憋屈都吼出来,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暗哑的、意义不明的咕哝。最终,他抬起手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远方,声音像砂纸摩擦铁锈:

“……回。”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那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怖阴影,和眼前这片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的现实之间的割裂感,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巨大警告。深入探究?连一丝可供追踪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两人脑中同步发生的超现实噩梦。但那符的灼痛,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濒死体验的重压,还有此刻身体里残存的战栗和冷汗黏腻……无一不在撕扯着他们的理智,证明那绝非虚妄。这“非虚妄”遭遇的彻底“无痕”本身,就是比任何具象怪物更可怕的信号。

李尘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他转身走向驾驶室,手指触碰车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湿冷的汗渍还没有干透。

两人坐回车上,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在空寂的戈壁滩上传开,显得异常孤单和渺小。轮胎转动,车子缓缓调头,沿着来时的路驶去。后视镜里,那片沙坡连同那片死寂的区域,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淹没在一片刺眼而单调的灰黄色里,看不出丝毫异样。

柳风靠在副驾上,闭着眼睛,仿佛精疲力竭。李尘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视线却无法完全聚焦,残留的幻象血光如同烙印,不时在脑海里闪过。

谁也没再说话。

车里只剩空调微弱的吹拂声,和各自无法平息的、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心跳。车窗外,戈壁滩在阳光下沉睡,平静得出奇,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他们这两个微不足道的闯入者,都只是掠过这片古老荒原微不足道的一缕轻烟。轻烟散去,荒原依旧是荒原。但那“平静”深处,却似乎潜藏着一双沉默而巨大的、亘古未眠的眼睛。

引擎的轰鸣声在死寂的戈壁滩上显得格外刺耳。车子调转方向,带着一股尘土尾巴,沿着来时的车辙印往回开。挡风玻璃外,一成不变的焦黄延伸向灰蓝的天际,阳光刺眼。

车厢内的空气却像是凝固的铅,沉重得让人窒息。柳风深陷在副驾座椅里,紧闭着眼,眉心和脸颊上的肌肉死死绷着,像是在强忍抽筋的痛楚。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跳着,混着汗水滑落的轨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近乎石化的疲惫与骇然。他搭在腿上的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指关节残留着用力过度后的失血苍白。

李尘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手心的冷汗让那廉价的塑料蒙皮又变得滑腻。他盯着前方灼热反光的公路,喉咙发干发紧,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一阵微弱的眩晕。刚才那几秒钟的经历,无论是骷髅巨口还是那撕裂灵魂的血光,太过真实了,真实到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被沙砾疯狂抽打、以及被那股阴寒冻结的错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柳风突然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一个虚无的点,仿佛要瞪裂前方扭曲的空气。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骨节撞在皮夹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压抑不住的情绪如同烈酒冲破瓶塞:

“操他娘的!邪门到家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硝烟味,“老子……老子当年在昆仑山底下埋雪窝子半个月,跟黑风暴抢过命,都没他娘的这么……这么……” 他喉结滚动,似乎在竭力搜索一个合适的、能形容那种彻骨恐惧的词,但最终徒劳,只是从牙缝里挤出,“……操!”

宣泄般的粗口之后,车厢内重回更深的死寂,只有空调风机单调的嗡鸣。柳风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李尘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同样有些干涩,但竭力维持着一种学术性的平稳,目光快速瞟了一眼后视镜里那片逐渐远离的、平静得诡异的沙坡区域:

“柳大哥,” 他刻意放慢语速,试图抓住一丝逻辑线头,“刚才……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的意思是,感觉上……感觉上是被那东西吞了。但……但眨眼就‘醒了’,回到车里,就像……”

“就跟做了个噩梦似的!还他妈是连环套着做的噩梦!” 柳风烦躁地接话,抬手用力搓着僵硬的脸颊,沙砾混着汗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红痕,“可你告诉我,谁家做梦能俩大老爷们儿梦得一模一样?!连老子手心里的焦糊味儿都……” 他猛地顿住,那只一直藏在皮夹克袖口附近的手瞬间攥紧,又飞快地挪开了目光,声音不自然地低沉下去,“……都他妈能闻见!操!”

“不是梦。” 李尘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车底板上。他甚至下意识地扭开了空调风向,让冷风直接吹在自己冷汗淋漓的脸上。“身体骗不了人。心率,瞳孔变化,肌肉紧张程度……我们刚才经历的是强烈的、真实存在的生理和心理刺激。” 他推了推鼻梁上汗湿滑落的眼镜,“包括你刚才说的……手心里的焦糊味。” 他的目光扫过柳风那只紧握的手。

柳风没有看李尘,但肩膀肌肉明显绷得更紧了。他沉默了几秒,呼吸粗重,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压抑的咳嗽:“那符……那东西……”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像被无形的钳子夹住,最后化作一句含混不清的低咒,“……太他娘的凶了!那下面……那下面埋的东西……不是我们能碰的。”

那股低沉下去的绝望感比之前的愤怒更让人心头发冷。李尘紧紧抿着唇。他看着柳风颓然靠在椅背上的侧脸,那曾经坚毅的线条现在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和沉重的后怕。李尘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年轻学者特有的、近乎残忍的执着追问:

“凶?柳大哥,你指的‘凶’是什么?物理层面的?能量层面的?还是……” 他斟酌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探索禁忌领域时的踌躇,“……那些‘传说’里的东西?” 他指的是柳风之前提过的“活人比死人凶”和莫名消失的同行者。

柳风猛地吸了一口呛人的冷气,车厢内的空调风似乎瞬间低了几度。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李尘脸上,那眼神里有未散的惊悸,更有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凶狠和警惕:“你他妈……不懂!” 他的声音像低吼,“有些东西……它根本就不该被‘知道’!它就像……就像他娘的深海底下没光的怪物,看见了,就回不来了!” 他剧烈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如同风箱,浑浊的眼底深处,恐惧和某种深埋的秘密在激烈挣扎,“老子当年……老子……” 他猛地停住,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抽气音,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重重砸回靠背,“回去……今天就回去……这事,没下次了!想都别想!”

那股决绝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李尘的心沉了下去。他张了张嘴,看着柳风那张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脸,看着他皮夹克袖口随着手臂动作若隐若现的那点暗红纸角——那是某种力量的残留,也是危险近在咫尺的证明。想继续追问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这老兵的恐惧太真实,太沉重了。他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用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灵魂在发出最直接的预警。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空调单调的风声,还有柳风沉闷而压抑的呼吸。车窗外,戈壁滩在午后最炽烈的阳光下蒸腾着扭曲的蜃气,死寂,无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但李尘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法解释的诡谲,如同一条无形的冰冷锁链,已经将他们牢牢地铐住。

他沉默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微微泛白,目光扫过副驾那紧闭双眼、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老兵,最后落回后视镜里那片越来越模糊的远方。那里,在蒸腾的热浪之后,地平线边缘仿佛隐约有一线阴沉的暗灰色在汇聚,遥远得如同幻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脚下油门,让车子更快地驶离这片吞噬了声音、吞噬了痕迹、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古老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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