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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店铺内原本沉静厚重的空气此刻变得粘稠而滞重,带着矿石的冷冽和压迫感,沉沉地压在温沁胸口,让有些气短。

她真要跟着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小时、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浑身散发着不容抗拒力量的男人,深入陌生而遥远的藏北荒原?

不安像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收紧。

她不认识他,她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这间看起来实力雄厚的店铺和他本人那极具压迫感的存在,她没有任何可以验证他身份和意图的凭据。

那曲矿区的路途遥远且充满未知,一个单身女子……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帆布包更紧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最后的壁垒。

她抬起眼睛,惊疑不定地望向多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写着抗拒。

多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而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变化,他没有催促,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姿态看似放松,实则那份掌控感依旧无处不在。

他端起自己的酥油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落在温沁惊惶失措的脸上。

片刻后,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调带着安抚性的平缓,却又像包裹着糖衣的试探:

“怕我骗你?”他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很难称之为笑意的弧度,更像是一种了然,“你放心,我多吉做生意,讲的是信誉。”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温沁紧抱着包的手指,补充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带个朋友一起。”

“带个朋友一起?”这是个看似让步的提议,给了温沁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出口。

然而,温沁攥紧了手指,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现实的窘迫——在这片完全陌生的雪域高原,在这远离家乡数千公里的拉萨,她哪里来的朋友?

冰冷再次蔓延。她茫然地看着多吉,眼神透着无助。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客栈里那位总是笑呵呵、有着高原红脸颊、说话像唱歌一样的卓嘎阿姨。

那个在她初来乍到、因缺氧和高反难受时,默默递给她酥油茶,关心着她的藏族阿姨。

卓嘎阿姨!对,她可以问问卓嘎阿姨!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出现。温沁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亮压倒了恐惧,支撑着她做出了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颤抖,拿起放在膝盖上的小本子,用有些发抖的手指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我……我需要一天时间。可以吗?”

她将本子高高举起,望向多吉的眼神充满了恳求,同时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坚持。

多吉的目光落在本子上娟秀却又带着一丝慌乱的字迹上,又缓缓移回她写满紧张和期盼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中只有藏香无声燃烧的微响和远处隐隐传来的转经筒摇动声。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让温沁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终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好。一天。”

温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奢华而压抑的店铺,直到重新置身于八廓街熙攘的人流和炽烈的阳光下,她才感觉到自己僵硬冰冷的四肢开始一点点回温。

金色的阳光洒在斑驳的石板路上,转经的人流如虔诚的河流缓缓涌动,诵经声低回悠长,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桑烟的混合气息。

这熟悉的喧嚣人间烟火,奇异地冲淡了方才在那店铺深处感受到的、如同面对猛兽般的寒意。

但那句“跟我去矿上看”和男人深邃锐利的眼神,依旧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脚步急切,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小巷,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客栈。

熟悉的藏式门廊、经幡飘动的庭院、空气中飘散的酥油茶香,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丝。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晾晒羊毛毯子的卓嘎阿姨。

温沁几乎是扑到卓嘎阿姨面前,急促地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本子和笔,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飞快地写着:“阿姨!多吉!那个开大宝石店的多吉老板!您认识他吗?他……他让我跟他去那曲矿上看石头!”

卓嘎阿姨放下手中的活计,布满风霜但慈祥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认真地看着温沁写下的每一个字。

当看到“多吉”这个名字时,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敬意的笑容。

“噢!多吉老板啊!”卓嘎阿姨用藏语感叹了一声,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某种分量。

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声音洪亮得像高原的阳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放心,放心!多吉老板,大好人!大大的好人!”

她用力地点着头,竖起大拇指,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推崇。

“他帮乡里娃娃读书,钱不够,他就给!”卓嘎阿姨比划着,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连绵的雪山方向,“前年大雪灾,我们这里的路断了,吃的送不上来,愁死人。多吉老板知道了,自己花钱雇大车,买了好多糌粑、酥油,还有厚衣服,冒着大雪亲自送过来!雪那么厚,车都陷住了,他就和人一起推车,手都冻破了!”阿姨伸出手,仿佛还能看到当时的冻伤痕迹,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他做生意,讲信用!不像有些人,欺负我们不会说汉话。”卓嘎阿姨摇摇头,脸上带着对某些奸商的不屑,随即又转向温沁,眼神温暖而肯定,“你放心跟他去!多吉老板不是那种……那种……”她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词,“那种高高在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他对我们,是真心实意的好。”

温沁的心,随着卓嘎阿姨每一句朴实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一点点安定下来。

阿姨描述的场景如此具体而生动——推陷入雪地的卡车,冻伤的手,亲自运送的物资……

这些细节像温暖的溪流,冲刷着她心中对多吉那充满戒备和恐惧的刻板印象。

原来,这个眼神锐利如鹰隼、气势沉凝如山的男人,并非她想象中的冷酷掠夺者。

他身上似乎存在着某种矛盾的特质——强大的力量和深藏的悲悯交织在一起。

卓嘎阿姨眼中那份真挚的感激和信赖,像一道坚固的桥梁,短暂地连接了温沁心中对安全的渴望与对品质松石的迫切需求。

恐惧的坚冰在阿姨温暖的话语中悄然融化。

虽然对长途跋涉和陌生矿区的忧虑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对多吉个人品性的极度恐慌,已经平息了大半。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卓嘎阿姨的评价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

温沁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她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字:“谢谢。”抬起头,对着卓嘎阿姨露出了一个几天来最放松、带着感激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添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

出发那日的清晨,寒气刺骨。高原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冽的、近乎透明的宝蓝色。

温沁背着她的帆布包,早早等在客栈门口,手指下意识地绞着包带,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团团白雾。

一阵低沉而浑厚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一辆线条刚硬、涂装深哑光、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豪华越野车稳稳地停在了略显狭窄的巷口。深色的车窗玻璃隔绝了视线,更添几分不凡的气势和神秘感。

车门打开,多吉高大的身影跨下车。他今天没有穿华丽的藏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冲锋衣裤,脚蹬高帮登山靴,整个人显得更加精悍利落,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

他的目光扫过温沁,依旧是那种深邃难测的审视,点了点头:“上车。”

温沁拉开车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皮革、暖空调以及一缕极为淡雅却无比纯正的藏香气息。

车厢内部空间极为宽敞舒适,设计考究而充满机械美感。

她拘谨地坐上副驾驶位,系好安全带,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后座——空的。

巨大的空间感反而让她心头微微一紧。

她以为……他至少会带个助手或者司机……

多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边发动引擎,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矿上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语气平淡,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温沁只觉得那股刚刚被卓嘎阿姨安抚下去的紧张感,又隐隐冒出头来。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就在这时,多吉探身,从后排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小型的高原应急箱,动作熟练地打开。

他并没有看温沁,目光专注于箱子里的物品,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用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吩咐:

“这个,瓶装氧气,车上不舒服就吸。” 一个崭新的蓝色便携式氧气瓶被放在温沁触手可及的地方。

“高原安,红景天胶囊,葡萄糖口服液,按说明书剂量吃。” 几个药盒和几支口服液被整齐地码放在她腿旁的置物格里。

“还有这个,”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温沁下意识抱在怀里的帆布包侧袋露出的一个白色药盒一角,“看你带着硝酸甘油,心脏不舒服就立刻含一粒,别硬撑。那曲海拔更高,不是闹着玩的。”

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心脏有问题这件事?

她扭头看向多吉,多吉的目光从应急箱移开,落在了她的小脸上。

他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温沁紧紧抱在胸前的帆布包——确切地说,是指向侧边那个敞开的拉链袋口处,露出的一小截白色药盒的边缘。

那盒硝酸甘油,因为早上匆忙收拾,药盒的一角不小心从拉链缝隙挤了出来,静静地暴露在空气中。

“它自己露出来了。”多吉的声音依旧低沉平淡,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语气,仿佛只是在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抱那么紧,盖子都快被你压开了。”他的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恶意或探究,反而是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原来……是这样!

温沁低头,这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那暴露在外的药盒一角。

刚刚还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回了原位,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悸动。

滚烫的热意“腾”地一下从耳根蔓延到脸颊,火辣辣的。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药盒塞回包的深处,手指却因为羞窘而微微颤抖,笨拙得怎么也塞不回去。

车厢里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寂静,只有越野车引擎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在平稳行驶。

多吉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目光投向窗外不断掠过的、初冬荒凉的藏北高原景象。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深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

温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帆布包面,脸颊的滚烫尚未完全消退。

氧气瓶、高原安、硝酸甘油……他好像,跟卓嘎阿姨说的“好人”形象,完全吻合。

越野车驶出拉萨河谷,开始攀登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支系。

道路变得崎岖,窗外的景色逐渐褪去人烟,呈现出一种辽阔而原始的荒凉。冷冽稀薄的空气,车厢内淡淡的藏香,身边沉默如山峦的男人,还有那触手可及的氧气瓶和药盒……

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

温沁的心,在这张网里沉沉浮浮。

她望着车窗外无尽延伸的旷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远比高原反应更复杂、更莫测的眩晕感和失重感,正悄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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