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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冬的迫近,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卖掉老母鸡换来的几个先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被地租的深渊吞噬。约翰·米勒更加沉默了,他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耗在了地里,试图从已经冻结的土地里再抠出一点什么,或者去林子深处设置一些简陋的陷阱,期盼能抓到一只野兔或狐狸,哪怕只是一只肥硕的田鼠,也能给寡淡的锅里添点油腥。

玛丽则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节流”上。食物的配给更加严格,连小汤姆都被严厉告诫不准再偷藏任何吃的。炉火只有在做饭和夜晚最冷的时分才被允许点燃,一家人常常裹着所有能御寒的破布和稻草,挤在尚有灶灰余温的厨房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对抗漫漫长夜。

艾琳敏锐地察觉到,父母之间弥漫着一种比寒冷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她知道,仅仅依靠节省和祈祷,无法度过这个难关。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尝试。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知识。这一次,不是读写,而是算术,以及更深层次的——对规则的理解和利用。

她想起母亲玛丽偶尔会抱怨,说东家派来收租的管家霍普金先生,在计算地租和利息时,账目总是“糊里糊涂”,让人看不明白。玛丽不识字,全凭记忆和心算,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艾琳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质疑管家的账目,无异于挑战东家的权威,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但若其中真有猫腻,这或许是唯一可能挽回些许损失的机会。

她不能直接说出来。她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让母亲自己去“发现”问题的方式。

机会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降临。霍普金先生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戴着皮手套,再次上门,催促地租的最后期限。他坐在屋里唯一还算体面的椅子上,约翰和玛丽则拘谨地站在一旁。霍普金先生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边角磨损的账本,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然后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腔调,念出了一连串数字——地租、往年拖欠的利息、各种名目的小额费用。

玛丽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手指紧紧攥着围裙。她感觉总数似乎比她记忆中的又多了一些,但那些复杂的数字和名目让她头晕目眩,根本无法在脑海中理清。

霍普金先生念完,合上账本,看着约翰:“米勒,期限快到了,东家的耐心是有限的。”

约翰黝黑的脸庞涨红了,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阴影里、仿佛不存在的艾琳,轻轻地、带着点怯生生地开口了:“妈妈……那个,上次贝克太太家宴席,您让我记的鸡蛋数,好像和霍布斯先生算的不一样……后来,霍布斯先生是不是重新算过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玛丽猛地一愣,转头看向女儿。霍普金先生也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瞥了一眼那个多嘴的小女孩。

艾琳立刻低下头,缩了缩肩膀,做出害怕的样子,但嘴里依旧用细弱的声音嘟囔着,仿佛是在无意识地重复:“就是……就是记下来,好像清楚一点……”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击中了玛丽混乱的脑海。记下来!对啊!她看不懂霍普金先生的账本,但她可以把自己记得的、往年交付的地租和东西,用她自己和艾琳之间那种“符号”记下来,哪怕只是大致数目!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她看向霍普金先生手中那本象征着权威的旧账本,又看了看低着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的艾琳,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微小希望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

霍普金先生显然没把一个小孩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他再次强调了一遍期限,便起身离开了。

屋里重新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经不同。

那天晚上,等小汤姆和安妮都睡下后,玛丽罕见地没有立刻休息。她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拿出艾琳藏炭笔和草纸的地方——她早就知道女儿这个秘密,只是之前从未在意——推到了艾琳面前。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把你记得的,去年,前年,我们交给东家的粮食、鸡蛋、还有那只猪崽……大概的数,都写下来。用你的法子。”

艾琳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她撬动了一块危险的巨石。她接过炭笔,没有多问一句,开始在草纸上画起来。她没有试图写出复杂的单词,而是用了最直观的符号和 tally marks。一捆麦穗的简笔画代表粮食,一个圆圈代表鸡蛋,一个小猪的轮廓代表猪崽……旁边是密密麻麻的计数标记。

她写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假装回忆,实际上是在脑海中飞速计算、核对。她根据母亲的只言片语、往年的收成和惯例,大致估算着可能的数目。她刻意将某些项目的数量写得比霍普金先生今天念出的略少一些,但差距并不夸张,保持在“记忆模糊可能产生的误差”范围内。

玛丽在一旁紧紧盯着,虽然看不懂那些符号,但她认得那些简笔画和计数标记。随着艾琳的“记录”,她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一丝确定的光芒。当艾琳将几张写满“账目”的草纸推到她面前时,玛丽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些痕迹。

“这里,”她指着一处代表鸡蛋的计数,声音沙哑,“我记得没那么多……还有这里,那年冬天我们只交了一半的麦子,说是剩下的开春补,后来补了,但好像没算利息……”

艾琳安静地听着,没有附和,也没有评论。她只是提供了一个工具,一个引发怀疑的引子。最终的决定和行动,必须由母亲,这个家庭的成年女性来做。

第二天,玛丽带着那几张皱巴巴的草纸,去找了村里唯一可能在这方面提供帮助,且相对中立的人——罗伯特牧师。

她当然没有直接质疑管家,只是含糊地说自己对往年的账目有些记不清了,想请牧师先生帮忙看看,她根据记忆“画”下来的这些数目,有没有什么明显不对的地方。

罗伯特牧师看着那几张充满童稚笔触却又条理清晰的“账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认出了那是艾琳的笔迹。他没有点破,只是仔细地对照着玛丽模糊的叙述和纸上的符号,进行了一番心算。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忐忑不安的玛丽,语气平和地说:“米勒太太,根据你提供的情况来看,某些年份的账目,确实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尤其是利息的计算,似乎比惯例要高一些。”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结论,但“值得商榷”和“比惯例高”这几个词,已经足够让玛丽的心沉到谷底,又燃起一丝愤怒的火苗。

离开教堂时,玛丽的手紧紧攥着那几张草纸,仿佛握着武器。她并没有立刻去找霍普金先生对质——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她知道,下一次霍普金先生再来催租时,她或许可以不再那么被动,可以尝试着,用更“谦卑”和“困惑”的语气,提出一两个基于“模糊记忆”的疑问。

而这细微的、谨慎的质疑,或许就能为他们这样的家庭,从沉重的负担中,挽回几个至关重要的先令,或者争取到几天喘息的时间。

艾琳没有询问母亲去找牧师的结果。她看到母亲回来后,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合着愤怒、算计和一丝决绝。

那天晚上,玛丽在分晚餐那稀薄的菜汤时,往艾琳的碗底,多放了一小块之前藏起来的、舍不得吃的咸肉。

艾琳默默地吃着,咸肉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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