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拉开房门走到外面，隔着门板，晴黎依稀能听见他沉着声音，和电话那头在交谈：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回来处理这件事的。”
门扉“吱吖”一声，高大的身影进到门内，晴黎看见了他微皱的眉头，开口问他：
“出什么事了吗？”
床榻一沉，江潮重新躺了下来，低声说了句：
“没事，睡吧。”
这一夜，江潮睡得并不安稳，晴黎感受到了，他翻来覆去好多次，凌晨五点的时候，他起来了，坐在外面抽了根烟。
陆陆续续有工人起来了，江潮掐灭烟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回来时，晴黎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将原先的床褥叠整齐，临走时还把房间简单地打扫了一下。
“醒那么早，肚子还疼吗？”
江潮接过她手里的双肩包：
“你先去洗漱吧，我在车上等你。”
回婺源的路上，江潮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始终皱着眉，双手机械般地握着方向盘，直到晴黎提醒他要下高速了，他才晃过神来。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卡车停在一个停车区，让晴黎先打车回家。
“哥哥你去哪儿？”
“我去趟医院。”
“我跟你一起去吧。”
几天共处下来，江潮倒有些习惯做什么事都带她在身边，思虑了几秒钟后，他答应了：
“好。”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第一医院，下车后江潮在医院门口的店里买了些营养品，然后熟门熟路地去了住院部。
按下电梯，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变得紧绷，晴黎跟在他后面，去了一间病房。
她没有问他要去看谁，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江潮按下十楼烧伤科的按钮时，她已经明白了大概，只是不知道接下来面临的事情会这样惨烈。
“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进去一下就出来。”
“好的。”
晴黎站在楼梯口等他，夕阳的光辉穿过走廊上的玻璃窗，折射出几道光晕，江潮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进光里，直到在一间病房门前停下。
这里到处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气息，不远处的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隔着玻璃，他看见两个护士围在床前给一个人在换药，换下的纱布是脓血掺着粘液，每换下一块，床上的人几乎痛不欲生。
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捂着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里面每一下惨叫声都撕扯着她的心脏，听见脚步声走近，她抬起头来，疲惫的双眼里，映出了江潮的脸。
“张姨，我来看看春生……”
他放下手里的营养品，那女人站起来，拎起几盒东西砸在他身上，指着他大声咒骂：
“你还敢来？”
“姓江的，凭什么你好手好脚站在这里？凭什么？凭什么他江淮生的儿子可以站在这里？！”
“你知道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有多不容易吗？你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两条胳膊都没了，全身上下的皮肤烂得一塌糊涂，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你知道他有多痛吗？他的前程断了，他没有未来了！我们这三年怎么过来的吗？你凭什么能过安生日子？”
女人发了疯地抡起胳膊去打江潮，想把她三年里的苦难全都发泄在他身上，江潮没有躲，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站在那里任凭她捶打。
晴黎反应过来，她跑过去，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张开双臂挡在江潮身前，她眼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护着江潮：
“你别打他，你别打他！”
“凭什么不能打！他们一家把我们害成这样，让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三年了，这样的日子我们熬了三年了！”
晴黎抬起头，看见了病房里躺着的人，全身上下几乎被纱布包裹着，看不清面容，而没有包裹的皮肤全是疤痕，两条胳膊空荡荡的，只剩下上半截。
“你们就该死，你爸该死，你也该死，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看着他江淮生这辈子都被关在牢里，死在牢里，彻底烂在牢里！”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我就要你愧疚，我就要你赔偿，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你们身上背着人命，你们就要下地狱！”
“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你们活该，都是你们活该！”
江潮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咒骂声传遍了整个走廊，陆陆续续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幕指指点点，那些目光滚烫地烙在他们的身上，经历过这般苦难的人最是感同身受。
说完，那中年女人冲上来，拉扯江潮的胳膊，晴黎拼尽全力把她拉开，瘦小的身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人拉到另一边，下一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的脸上。
江潮反应过来，把晴黎拉过来护在怀里，他低下头来问她：
“有没有事？”
耳朵嗡嗡作响，晴黎摇摇头，病房医生和保安赶了过来，把那女人拉开。
“小江，你过来。”
江潮松开晴黎，对她说：
“去楼下等我，听话。”
那医生把江潮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将一叠检查报告放在他面前：
“张春生的主治医生让我给你看的，小江，我和你爸是老朋友，你家里的事我都知道，这些年，你为了挣钱那么不要命，我都看在眼里。”
“但眼下的问题，是他的多器官已经衰竭，大面积创伤导致的反复感染，已经没有任何治疗的意义了，拔了仪器，基本就是等死……”
“我们也劝过他妈了，意思是只要还在喘气就不能卸掉仪器，你也知道，他在这躺多久，他们家就会一直赖着你，让你出医药费…..”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了眼江潮没有表情的一张脸：
“赔偿这一块，保险公司能不能替你承担一部分？”
江潮摇摇头：
“家里的房子能卖的都卖了，保险公司能赔的也都赔了，叔，剩下的钱，我自己想办法。”
“你怎么想办法？”
江潮没有回答他，转身走了，身影重新浸在光里，可他的眼里，却没有光。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江潮打车回到停车区，坐上卡车，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晴黎哭了出来：
“江潮！”
“我都听见了！”
江潮转过头：
“听见什么了？”
她的半张脸被打得通红，微微肿着，眼泪掉了下来：
“这些年你都在还钱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