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来访之事,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漪澜苑并未激起太多涟漪。苏瑾萱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仿佛那日被刻意冷落、被暗中品头论足的人不是她一般。
她心知柳氏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赵家婚事恐怕只是个开端,后续必有更多阴损招数。她需得早做谋划,不能坐以待毙。
这日,她正对着一幅临摹的母亲小像出神,画中女子眉目清雅,唇角含笑,眼神却透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疏朗与坚韧。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犹豫。
“小姐,二少爷身边的小厮观言来了,说二少爷得了一本难得的古籍字帖,想请小姐……过去一同鉴赏。”春桃说得有些磕绊,显然也觉得这邀请来得突兀。
二哥苏瑾琛?请她鉴赏字帖?
苏瑾萱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相较于苏瑾琅送砚台的物质试探,苏瑾琛这番“风雅”的邀请,显然更费心思,也更具试探的意味。她这位二哥,交游广阔,眼明心亮,却也因偏见而对许多真相视而不见。他忽然对她这个“愚钝”妹妹的才学感兴趣了?
是及笄礼上她那番应对让他起了疑,还是他察觉到了柳氏与苏玲玉言行中的某些不一致?
苏瑾萱放下笔,用镇纸压好未干的画作。无论苏瑾琛目的为何,这倒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不着痕迹地展示某些东西,进一步搅动他们心中那潭浑水的机会。
“回复观言,我稍后便去。”苏瑾萱语气平静。
春桃有些担忧:“小姐,二少爷他……”她怕小姐去了又被刁难。
“无妨。”苏瑾萱走到镜前,整理了一下依旧素净的衣裙,“二哥既然以‘文’会友,我们便以‘文’相对。”
苏瑾琛的“墨韵斋”位于侯府花园一侧,环境清幽,布置得极富雅趣。满墙的书画,多宝格上陈列着各色古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
苏瑾萱到时,苏瑾琛正临窗而立,手持一本泛黄的古籍,听到通报,他转过身来,脸上是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神情。
“五妹妹来了,快请坐。”他态度随意,仿佛只是寻常兄妹小聚,指了指旁边铺着软垫的梨木圈椅。
“二哥。”苏瑾萱微微屈膝,依言坐下,姿态从容,并无半分拘谨或受宠若惊。
苏瑾琛打量着她,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碧色衣裙,发间素净,脸色虽比前些日子红润些许,但眉宇间那股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气质,却与记忆中那个或怯懦或尖锐的妹妹判若两人。
他将手中的古籍递过去,笑道:“偶然得了这本前朝书法大家的孤本残卷,里面有些笔法甚是精妙,想着五妹妹或许有兴趣,便请你来一同看看。”他话说得客气,目光却带着审视,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对“孤本”的渴望或是对他“好意”的动容。
苏瑾萱双手接过,道了谢,低头翻阅。书页泛黄,墨迹古旧,确是难得的珍品。她看得仔细,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铁画银钩的字迹,眼神专注。
苏瑾琛在一旁慢悠悠地斟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前几日赵夫人过府了?”
苏瑾萱翻页的手指未停,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母亲似乎……很看重这门亲事?”苏瑾琛继续试探。
苏瑾萱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目光清凌凌的,不带丝毫情绪:“二哥想问什么?是问我是否满意赵家这门亲,还是想问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与我相配?”
她的话如此直接,毫不掩饰,反倒让苏瑾琛噎了一下。他习惯了迂回试探,没想到苏瑾萱会这般单刀直入。
他轻咳一声,掩饰住瞬间的尴尬,摇着折扇道:“五妹妹言重了,赵家二公子或许年少轻狂了些,但家世尚可。母亲也是为你终身大事考量。”
“是吗?”苏瑾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讥诮,“那真是有劳母亲‘费心’了。只是不知,若外祖家问起,母亲该如何解释,为何镇远侯府的嫡女,会许配给一个当众纵马伤人、逼死婢女的男人?”
苏瑾琛摇扇的动作猛地一滞,脸色微变:“五妹妹,此话不可乱说!赵家二公子或许有些顽劣,但逼死婢女这等事……”
“二哥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莫非从未听过?”苏瑾萱打断他,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还是说,二哥只听自己想听的,只看自己想看的?”
这话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瑾琛心中。他确实隐约听过一些关于赵家二少的劣迹,但从未深究,也从未将那些事与自家妹妹的婚事联系起来。此刻被苏瑾萱这般直白地点破,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我……”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苏瑾萱却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落回手中的古籍上,仿佛刚才那段尖锐的对话从未发生。她指着其中一页,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二哥请看这一笔‘磔’法,看似张扬,实则内敛,劲力含而不发,与这位大家晚年心境转变颇为契合。”
苏瑾琛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笔法确实精妙,若非对书法有相当造诣,绝难看出其中关窍。他心中再次震动。萱儿……何时对书法有了这般见解?这绝非一日之功!
他想起母亲沈清辞,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难道萱儿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却一直……藏拙?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接下来的时间,苏瑾萱不再提及任何关于婚事或后宅的糟心事,只与苏瑾琛探讨书法笔意,言辞虽不多,却每每切中要害,显示出极为扎实的功底和独到的眼光。苏瑾琛起初还存着试探之心,到后来,竟渐渐沉浸在与她的交流中,仿佛找到了难得的知音。
直到苏瑾萱以“不宜过多打扰二哥”为由告辞离开,苏瑾琛望着她消失在院门口的挺直却单薄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方才苏瑾萱用过的那只茶杯,杯沿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唇印。他又想起她谈论书法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以及提及赵家婚事时,那冰冷刺骨的眼神。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萱儿还很小的时候,也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用软糯的声音喊着“二哥哥”,央他教她写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厌烦了她的“愚钝”和“惹是生非”,渐渐疏远了她,转而更喜欢乖巧嘴甜、才华横溢的玉妹妹?
难道……他们真的错了?
苏瑾琛烦躁地合上折扇,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某些“真相”,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他需要去查证,关于赵家二少,关于萱儿这些年的用度,关于……很多他曾经忽略的东西。
苏瑾萱回到漪澜苑,春桃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小姐,二少爷没为难您吧?”
“没有。”苏瑾萱摇头,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老梅树,枝头已隐隐冒出些米粒大小的花苞。“他只是……开始怀疑了。”
“怀疑?”春桃不解。
“怀疑他们所以为的‘真相’,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假的。”苏瑾萱语气淡漠。她今日在墨韵斋,看似只是品评字帖,实则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引导苏瑾琛去思考,去怀疑。
她展示了不属于“愚钝”庶妹的才学,点破了柳氏为她安排婚事的恶毒,这一切,都会像种子一样,在苏瑾琛心里生根发芽。
“去把前些日子我让你收起来的,母亲那件被污损的披风拿出来。”苏瑾萱忽然吩咐道。
春桃虽不解,还是依言取来了那件雨过天青色的云锦披风。茶渍已干,留下大片难看的黄褐色污痕,破坏了原本清雅的光华。
苏瑾萱轻轻抚摸着那些污痕,眼神冰冷。这件披风,还有大用。
“春桃,你去打听一下,过两日可有哪位与永宁侯府(沈府)有旧,或者与母亲生前交好的夫人要过府拜访?”苏瑾萱问道。她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件披风,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出现在该出现的人面前。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镇远侯府的嫡女,被作践到了何种地步!也要让某些人知道,她苏瑾萱,并非无依无靠!
母亲的遗泽,外祖家的名头,该用的时候,她绝不会再客气!
夜色渐浓,苏瑾萱坐在灯下,重新提笔,在那幅母亲小像旁,添上了一行小字——
“宁折不弯,方是沈家骨。”
墨迹淋漓,如同她此刻眼中燃烧的、永不熄灭的恨意与决心。
这盘棋,她已落子,接下来,就看她的“好兄长”和“好继母”,如何接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