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陈幕走进了“瀚海星辰”那间冷峻而光鲜的办公室。他被分配到一个靠窗的工位,配备了最新的电脑和一部公司手机。周围的同事大多年轻,衣着体面,眼神里闪烁着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交谈间夹杂着英文术语和行业黑话,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排外的气场。
他被介绍给团队,名义上归属王总监麾下。王总监,全名王铭,四十出头,头发梳得油亮,笑容热情却未达眼底,拍着陈幕的肩膀说:“陈老弟,林先生看重的人,肯定有两把刷子,好好干,这里机会多的是!”
“林先生”三个字像标签,被王铭看似无意地贴在了陈幕身上。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一丝……敬畏?不,更像是看待一件特殊工具的眼神。
他的第一项任务,是参与一个名为“晨曦计划”的项目前期分析。客户是一家濒临破产的老牌国营纺织厂,地块位于城市边缘,但面积巨大,且近期有地铁规划的风声。瀚海星辰的目标,是协助一家境外注册的“晨曦资本”,以极低的价格整体收购该厂,包括其土地、债务以及……安置数百名工人的“历史包袱”。
陈幕被要求在一周内,出具一份关于“如何最小化安置成本及潜在社会风险”的分析报告。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冗长的法律文件。这不是他熟悉的地产策划,不是关于如何打造更好的空间,而是关于如何精准地切割、剥离,将活生生的人和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变成财务报表上可以最小化的成本项。
他看到了工人名单,后面附着工龄、家庭情况;看到了厂区家属楼的老旧照片;看到了关于工人可能集体上访的风险评估……这些不再是抽象的数据,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即将被资本的铁蹄碾过。
“怎么了,陈经理?有困难?”王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他的屏幕。
陈幕回过神,压下心头的不适:“没有,王总,正在看资料。”
“嗯,”王铭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伪,“老弟,我知道你刚来,可能不太适应。但这就是商业世界的规则。优胜劣汰,资源优化。我们不是慈善家,我们的任务是为客户创造最大价值。那些工人,拿了补偿金,自谋生路,说不定是更好的选择嘛。要学会从更高的格局看问题。”
更高的格局?陈幕心里冷笑。不过是站在资本的甲板上,漠视水下挣扎的人罢了。
但他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有话语权。他只是一个被“安排”进来的,需要证明自己“价值”的工具。
他开始工作,强迫自己进入状态。他利用过去在地产行业积累的分析能力和对政策的理解,寻找法律条文的模糊地带,计算着最低标准的补偿方案,甚至参考了一些“成功”的拆迁案例,研究如何分化工人群体,如何利用媒体和行政资源施加压力。
报告写完的那天,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冷静、甚至堪称“漂亮”的方案,胃里一阵翻涌。这和他当年在启明星,为了一个社区配套和甲方据理力争时,判若两人。
王铭对他的报告很满意,当着团队的面表扬了他:“看看!这就是专业!陈经理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周围的同事投来程式化的赞许目光,但陈幕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下班后,他没有立刻回家。他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个灵魂出窍的幽魂。高档西装包裹着他,却无法温暖内心的冰冷。他拿到了比以前高得多的薪水,工作环境光鲜亮丽,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失。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景隆大厦附近。
“时光里”的灯还亮着,在商场一片昏暗的角落,像一座孤岛上的灯塔。他站在马路对面,没有过去。他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瀚海星辰那股冷酷算计的气味,不配再去沾染那片净土。
他看见叶晚晴摸索着关上店门,拉下卷帘。她的动作依旧缓慢而稳定,与这个追求速度和效率的世界格格不入。
陈幕忽然想起王铭今天下午看似无意间提起的另一件事:“对了,陈老弟,听说你跟景隆商场那个修表铺的叶师傅挺熟?以后公司有些……需要精密计时或者特殊器械维护的活儿,说不定可以介绍过去,也算照顾老熟人生意嘛。”
当时他心头一凛,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现在想来,这绝非偶然。林翰飞将他安排进瀚海星辰,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份工作,更是为了将他放在一个可以更方便“联系”叶晚晴,或者说,监控那片“时序”的位置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棋盘的棋子,作用不仅仅是冲锋陷阵,更是为了连接和制约另一颗更关键的棋子。
镀金的牢笼,也是牢笼。
他转身,融入熙攘的人流。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像一个巨大的、不断运转的精密钟表,而他自己,不过是其中一个身不由己、被无形之力驱动的齿轮。
他得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却失去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他爬出了一个泥潭,却跌入了一个更华丽、也更危险的漩涡。
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深的水域,还是最终的沉没?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片由资本和欲望构筑的都市丛林里,他这只被迫镀金的小兽,必须学会在獠牙环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