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并未平息,反而像初冬的雾气,在锦绣庄内悄然弥漫。起初只是关于新酒“不干净”、“喝了拉肚子”的传闻,渐渐演变成对程旭本人动机的猜疑。
“哪有那么好心的东家?白给饭吃还给活干?指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 (阴暗角落里,一个眼神闪烁的汉子低声对身旁几人说道) “就是,说不定是想把咱们当牲口使唤,等没用了就一脚踢开!”**
几个原本就心存疑虑的流民开始消极怠工,甚至有人偷偷收拾行李,打算趁夜离开。
这日晚间,程旭召集了阿福、阿贵以及几位最早跟随他、现已能独当一面的组长开会。
“……情况就是这样,”程旭神色平静,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人不希望咱们安生过日子。”**
他目光扫过众人:“大家怎么看?”**
阿贵性子最急,瓮声瓮气地说:“公子,让我去把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揪出来!好好整治一番!”**
程旭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阿贵,堵不如疏。他们为什么信?因为他们心里没底,看不到长远的希望。”**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但我们自己心里要有底。我们做的事,是为了让大家有条活路,也是为了咱们自己能有个根基。现在有人想动摇这个根基,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他看向阿福:“阿福,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暗中留意那几个带头传谣的,看看他们除了动嘴皮子,还会做些什么。”**
他心中已有计较:【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庄子的规矩再立得清楚些。奖惩分明,让老实肯干的人得到实惠,让偷奸耍滑的人无所遁形。”*
他布置了一番,加强了夜间的巡视班次,尤其是粮仓和酒坊等重点区域。**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程旭独自留在临时充作书房的屋子里,就着油灯,修订着那份日渐完善的“锦绣庄管理条陈”。这里面不仅规定了劳作的安排、工分的计算,也明确了奖励和处罚的细则。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在这里,勤劳和忠诚会得到回报,而破坏和煽动必将付出代价。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只是更倾向于用制度和利益来引导,而非单纯的惩罚。但若有人执意要当绊脚石,他也不介意把石头踢开。
夜色渐深,程旭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不仅要应对生产上的难题,还要防范来自暗处的冷箭。
*【要是这个时候,能有个人说说心里话就好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起。
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程兄,歇下了吗?”是宇烟蓉的声音。
程旭一愣,随即起身开门。门外,宇烟蓉披着一件素色斗篷,亭亭立在清冷的月光下,宛如一支初绽的玉兰。
“宇兄?这么晚了,你怎么……”**
宇烟蓉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清丽的侧脸线条,平日里故作沉稳的眉宇间,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宇兄快请进。”程旭侧身让她进来,“可是城中有什么事?”**
宇烟蓉走进屋内,目光扫过程旭桌上摊开的管理条陈和几张画着奇怪图形的草纸。
“路过,见灯还亮着,便来看看。”她走进来,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但程旭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高。
宇烟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落在那些草纸上,上面画着似乎是某种水车的改进结构,还有一些关于轮作、间种的零碎笔记。
她走到桌边,装作不经意地拿起一张:“程兄又在琢磨新东西?”**
程旭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温水——不是茶,他知道她其实不太喜欢那些过于苦涩的茶汤。
“没什么要紧事,”宇烟蓉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觉得……这世道,想做点实事,真难。”**
他这话带着几分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很自然地在她面前流露出疲惫的一面,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信任。
“就是觉得,有时候……挺累的。”他很少在外人面前显露这样的情绪,但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觉得可以放松一些。
宇烟蓉听着他这句心声,再看到他眉宇间那抹倦色,心中一软。
【他终究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肩上却扛了这么多……”*
她能“听”到他心中那份不被理解的孤独,以及面对重重阻力时,深埋心底的不确定。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程兄所做的,并非是徒劳。”**
她拿起那张画着水车改进图的草纸,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线条。
“程兄可知,你在此地所做的一切,意义远不止于此。”**
程旭闻言,抬头看她,眼中带着疑问。
宇烟蓉自知失言,立刻补救道:“在下是说,程兄的‘以工代赈’,还有这些新奇的物件……”**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只是说道:“至少……在我眼里,程兄所做,皆是实事。”**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对比朝堂上那些只会争权夺利、遇事则相互推诿的官员,程旭的踏实和创造力,显得尤为珍贵。
程旭看着宇烟蓉在灯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
*【她今晚……好像格外温和。”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中某个角落变得柔软。
【他其实……很需要支持和肯定吧?”*
这个认知让宇烟蓉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在他面前维持那种刻意疏离的“宇容公子”形象。
“对了,宇兄,”程旭想起一事,语气变得轻快了些,“我们新制的‘碧潭春’反响不错,我想着……是不是可以试着,把路子走得更宽一些?”**
他指的是之前隐约提及的,与边军或特定渠道的合作可能。**
宇烟蓉点了点头:“程兄若有成算,尽管去做。庄外若有风雨……自有我来应对。”**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她作为帝王,哪怕是被架空的帝王,所能给予的一种独特庇护。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程旭在说,宇烟蓉在听。他说着对新肥料的期待,对改进水车以利用更多水力的设想,甚至还想到了如何利用西山更丰富的石材资源……
宇烟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提出一个疑问,引导着程旭的思路,也从他那些跳跃的心声中汲取着养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临走时,宇烟蓉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程旭一眼,月色下,她的眸光清亮如水。
“程兄,”轻轻声说,“早些歇息。庄子……离不开你。”**
程旭看着她,心中那点疲惫似乎被这清浅的目光拂去了不少。
“宇兄也是。”程旭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也……多保重。”**
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她是不是……在宫里过得也不容易?”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怜惜。
宇烟蓉听到这句心声,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快步走入夜色中。
程旭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抬手按住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关心她了?”
*【算了,不想了……明天还得去盯着新肥料的试验……”
他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黑暗。
而在黑暗中,某些潜藏的恶意,也在悄然滋长。韩道派来混入流民中的眼线,正将他们观察到的一切,通过隐秘的渠道传递出去。
夜色掩护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出庄子,向着汴京城的方向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