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山庄的三天，对沈家其他人来说是短暂的度假，对被困在二楼房间里的念安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她自己打开灯，在墙上画下红色记号的那个晚上，像是一个隐秘的分界线。恐惧过后，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勇气，在她心底悄悄滋生。她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但那双大眼睛里，偶尔会闪过除了麻木和怯懦之外的东西——一种冷静的观察，一种无声的衡量。
第三天下午，楼下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和喧闹的人声。
他们回来了。
念安正蜷在窗边的角落，用一块抹布蘸着冷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墙壁上那些红色的竖线。她听到动静，动作顿住，侧耳倾听。
“哎呀，还是家里舒服！那山庄的床睡得我腰疼！”这是奶奶拔高的嗓音。
“浩浩，快把外套穿上，别着凉了！这一路累坏了吧？”这是爸爸带着关切的声音。
“不累不累！爸爸，我们下次还去好不好？那个温泉泳池太棒了！”沈浩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和意犹未尽。
没有一个人提起她。
仿佛这栋房子里，根本不存在她这个人。
念安低下头，继续用力擦拭着墙壁。红色的蜡笔痕迹很难完全擦掉，依旧在白色的墙面上留下了淡淡的、如同伤疤一样的印记。她擦得很仔细，仿佛这样就能连同这三天被彻底遗忘的屈辱一起擦去。
晚饭时分，张妈端着饭进来时，脸色比平时更沉了些。她放下碗，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念安身上，带着审视。
“先生他们回来了，你安分点，别又惹出什么事端。”她例行公事地警告，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点不耐烦，“明天家里有客人来，是浩少爷同学的父母，很重要的客人。你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不准发出任何声音，不准出来，听见没有？”
念安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第二天，果然如张妈所说，家里从一早就开始忙碌起来。吸尘器的嗡嗡声，佣人们匆忙的脚步声，以及厨房里传来的更加浓郁的饭菜香气，都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念安趴在门上，透过那条细窄的缝隙，努力向外张望。她看到佣人们抱着崭新的地毯匆匆走过，看到张妈指挥着人更换客厅花瓶里的鲜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温馨和热闹。
与她这个冰冷昏暗的角落，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她知道，今天她必须更加“隐形”。
上午平静地过去。中午，楼下传来了门铃声和热闹的寒暄声。客人们到了。
大人们的谈笑声，孩子们（似乎不止沈浩一个同学）追逐打闹的脚步声，像潮水一样在楼下蔓延开来。这喧闹比平时更甚，也更加刺耳。
念安把自己缩在离门口最远的窗边角落，抱着她的木头天鹅，试图隔绝那些声音。她甚至用小手捂住了耳朵。
可是，孩童嬉笑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膜。
他们在玩什么？是不是在玩那个很大的遥控赛车？还是在玩捉迷藏？
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楼下的场景，想象着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可以自由地奔跑、笑闹，被他们的爸爸妈妈温柔地注视着……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冲了上来，越来越近，直奔她这个方向而来！
念安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把自己往窗帘后面缩了缩。
“快！她肯定就被关在这里面！我们看看这个‘小灾星’长什么样！”是沈浩的声音，带着一种炫耀和恶意的兴奋。
“哇，真的锁着啊？像监狱一样！”另一个陌生的男孩声音响起。
“让我看看钥匙孔！”又一个孩子起哄。
几双眼睛凑到了门板的钥匙孔前，试图向里张望。门板被他们推得轻微晃动。
念安吓得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黑暗中，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和门外那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议论。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啊！”
“肯定很丑吧？不然干嘛关起来？”
“沈浩，你妹妹是不是傻子？都不会说话的吗？”
沈浩得意地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哑巴加灾星！我奶奶说了，她靠近谁谁就倒霉！我们快走吧，别沾了晦气！”
脚步声和嬉笑声又逐渐远去。
念安慢慢地从窗帘后挪出来，瘫坐在地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
她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怪物，像一件被展示的不祥之物。
下午，客人们似乎移步到了花园里。喧闹声从楼下转移到了窗外。
念安悄悄扒着窗沿，向下望去。
花园里，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正坐在白色的凉亭下喝茶聊天，沈建国和沈老夫人陪在一旁，言笑晏晏。而沈浩则和几个同龄男孩在草坪上追逐玩耍，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沈浩那辆昂贵的遥控赛车，车子在草地上灵活地穿梭，引来一阵阵欢呼。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落在枯黄的草坪上，也落在了那些欢笑着的人们身上。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冷，反而因为下雪而更加兴奋。
沈浩和伙伴们开始扔雪球，打雪仗，清脆的笑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念安趴在窗台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氤氲开一团白雾。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雾气的玻璃上画着。
她画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有窗户，有门。房子外面，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两个高的，一个矮的。
画完了，她看着那简陋的图案，眼神空洞。
雪花真白啊。
她从来没有摸过雪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棉花糖一样软？还是像冰一样凉？
楼下的欢声笑语像一根根细针，不断地刺穿着她脆弱的心房。她看着沈浩他们团起雪球，互相投掷，看着那洁白的雪在他们手中变换形状，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
她好想……好想也摸一摸那白色的雪。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变得无法遏制。
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听着楼下花园里持续的喧闹。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形成。
客人们都在花园里，佣人们大概也在楼下忙碌伺候……那么，通往后面小侧门的那段走廊，会不会暂时没有人？
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很少使用的小侧门，外面连着一条窄窄的石子路，通往别墅后墙根下那片无人打理的灌木丛。
心跳再次加速，比上次爬椅子开灯时跳得还要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像一只准备潜入敌营的小兽，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再次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
确认外面走廊没有任何脚步声后，她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包起来的东西。那是她这几天偷偷攒下来的“宝贝”——一片颜色稍好看的枯树叶，一颗纽扣（不知道从哪里掉落的），还有一小块她舍不得吃、已经变得硬邦邦的饼干。
她把小包裹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搬来了那把椅子，再次爬了上去。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电灯开关，而是门框上方那个小小的、平时用来透气的气窗。
气窗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对于成年人来说太小，但对于她这样瘦小的五岁孩子来说，勉强可以钻过去。
这是她一次偶然抬头时发现的，像是一个隐秘的逃生通道，被她牢牢记住。
她费力地踮起脚尖，小手用力推开了那扇积着灰尘的气窗。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手臂被粗糙的窗框磨得生疼，身体卡在窗口时几乎窒息，但她没有放弃。求生的本能和对那片洁白雪地的渴望，给了她惊人的力量。
终于，她成功地把自己从气窗里“挤”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门外走廊的地毯上。
顾不上摔疼的屁股，她立刻爬起来，心脏狂跳，警惕地四下张望。
走廊里空无一人！楼下花园的喧闹声清晰地传来，掩盖了她弄出的细微动静。
成功了！
她不敢耽搁，光着脚（张妈收走了她所有的鞋子，大概是怕她跑掉），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飞快地、无声地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了那个偏僻的小侧门。
幸运再次眷顾了她，侧门没有锁！大概是哪个佣人偶尔出去倒垃圾忘了锁上。
她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瞬间扑面而来，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但她顾不上冷，她的目光，完全被门外那片洁白的世界吸引了。
雪不大，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像是给灰暗的世界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糖霜。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进雪地里。
冰冷刺骨的触感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可是，那种新奇的感觉，那种双脚真实地踩在洁白积雪上的感觉，让她忘记了寒冷。
她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轻轻地捧起一捧雪。
凉凉的，软软的，像沙子，又比沙子更轻，更易碎。它在她手心里慢慢融化，变成晶莹的水滴，从指缝间溜走。
真好。
她抬起头，看着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一片片飘落，有的落在她的睫毛上，有的落在她的头发上，冰冰凉凉的。
楼下的欢笑声依旧清晰，但此刻，仿佛离她很遥远。
她跪在雪地里，用那双冻得快没有知觉的小手，开始挖掘。她挖开薄薄的积雪，扒开冰冷的泥土，直到挖出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土坑。
然后，她无比郑重地，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裹，放了进去。
里面是她的“宝藏”——那片枯叶，那颗纽扣，那块硬饼干。
还有她所有的委屈、孤独和无法言说的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把泥土盖回去，再把积雪铺在上面，用手压实，做成一个不起眼的小雪堆。
这是她的“藏宝洞”。
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她把心里所有不能说的话，都埋在了这里。
做完这一切，她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嘴唇发紫，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雪堆，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孩子的满足笑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藏宝洞”，然后转过身，沿着原路，飞快地跑回侧门，溜了进去，再费力地关好门。
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再次穿过安静的走廊，爬回那把椅子，艰难地、几乎是摔回房间的，然后赶紧把椅子推回原位，关上了气窗。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上，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冰冷，手脚像是被针扎一样刺痛回暖。
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亮。
楼下的宴会还在继续，雪还在下。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遗忘的五岁女孩，刚刚完成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冒险，并在那片冰冷的雪地下，埋藏了一个怎样滚烫而悲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