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是潮水,汹涌地袭来,又在药物的强行干预下,不甘不愿地退去,留下满目疮痍。
念安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过来,也是浑身无力,脑袋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混沌。喉咙依旧干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小刀在刮。
张妈的照顾依旧停留在“完成任务”的层面。喂水、喂药、端来寡淡无味的病号饭,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偶尔念安因为难受发出细微的呻吟,换来的也只是她一个不耐烦的白眼,或者一句“忍一忍就好了,别那么娇气”的嘟囔。
没有人来看她。
沈建国在她退烧当天早上来过一次,只在门口问了张妈两句,便匆匆去了公司,之后再无音讯。沈老夫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她的房间是什么瘟疫区。沈浩?他大概早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妹妹正病得死去活来。
念安安静地承受着这一切。她不哭,不闹,甚至连一点委屈的表情都懒得再做。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睁着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她曾经奋力触碰才得以点亮的吸顶灯。
原来,就算她靠自己点亮了灯,驱散了房间的黑暗,也驱不散人心的冰冷。
第三天下午,家庭医生再次前来复诊。
依旧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表情总是很严谨的医生。他提着药箱走进来,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久未通风的沉闷气息。
张妈站在一旁,例行公事地说着:“烧是退了,就是没什么精神,吃得也少。”
医生点点头,走到床边,温和地对念安说:“念安小朋友,让叔叔再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念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配合着抬起手腕,张开嘴巴。
医生仔细地听着心肺,检查着她的喉咙和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职业性的专业,但那双阅尽人世的眼睛里,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个五岁的孩子。那双大眼睛里空洞麻木,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和生气。而且,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被紧急叫来为她诊治了,一次落水,一次严重风寒,每一次都凶险万分。
他想起第一次来时,沈家人那看似焦急实则疏离的态度,想起沈老夫人那句“晦气”的抱怨,想起沈建国那公事公办的吩咐……再看看这间位于走廊尽头、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的房间,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这绝不是一个受宠的孩子该有的待遇。
检查完毕,医生收起听诊器,对张妈交代着后续的注意事项:“……体温已经正常,但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静养,补充营养。饮食要清淡易消化,但光喝白粥不行,可以适当加一些肉糜、菜泥。注意保暖,千万不能再受凉……”
张妈敷衍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医生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床上重新闭上眼、仿佛对外界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念安,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深意:“孩子年纪小,身体底子弱,反复生病很伤元气。除了药物治疗,心情也很重要。长期处于……嗯……压抑紧张的环境,不利于恢复,也影响生长发育。”
张妈愣了一下,似乎没太明白医生话里的意思,或者听明白了但不想深究,只是含糊地点头:“哎,好,我们会注意的。”
医生不再多说,开始收拾药箱。他背对着张妈,动作看似平常,却在合上药箱盖子的瞬间,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从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夹出了一张纯白色的、没有任何logo和头衔的名片。
在张妈转身去倒水的空档,他俯下身,假借帮念安掖被角,以身体挡住张妈的视线,将那张名片飞快地塞进了念安枕头的边缘缝隙里。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表情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对张妈说:“按时吃药,有问题再联系我。我先走了。”
“好的,医生,我送您。”张妈连忙放下水杯。
医生拎起药箱,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瘦弱的小身影,目光在她枕边那只断了脖子的木头天鹅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跟着张妈走出了房间。
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声清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念安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立刻去查看枕头底下,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医生和张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心脏,却不受控制地,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着。
刚才医生俯身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他塞了什么东西进来。那动作很快,很轻,带着一种刻意隐藏的谨慎。
那是什么?
为什么那个看起来总是很严肃的医生,要偷偷塞东西给她?
一种混合着好奇、警惕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在她心底滋生。
她等了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没有了任何动静,才小心翼翼地,用还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伸到枕头边缘,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了一张硬硬的、边缘光滑的卡片。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轻轻地将卡片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纯白色的名片,质地很好,摸起来很光滑。名片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也没有任何公司名称或者头衔。只在正中央,用简洁而有力的黑色字体,印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手机号码。
陆景深?
那三个字,像是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念安的全部心神。
陆景深……
是谁?
她不认识这个名字。
一个陌生的、由家庭医生偷偷塞给她的名字和号码。
这是救命的稻草?还是一个未知的陷阱?
她攥紧了那张名片,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名片坚硬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提醒她这不是幻觉。
她反复地看着那三个字,那串数字,试图从中解读出什么信息。可是五岁她,无法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她只知道,这是除了小翠那个馒头和护士那碗粥之外,第三个来自外界的、隐秘的“东西”。
而且,是直接给她的。
不是施舍的食物,不是公事的照顾。
是一种……可能性?
她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上面只有一股淡淡的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医生白大褂上那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
最终,她小心翼翼地将名片重新塞回枕头底下,藏得更深了一些。
然后,她重新躺好,抱紧了怀里的木头天鹅。
房间里依旧冰冷,身体依旧虚弱。
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那双空洞了许久的大眼睛里,第一次,不是盛满了泪水或绝望,而是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带着警惕的困惑和思索。
陆景深……
她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像是一个迷路在黑暗森林里的孩子,突然在脚下发现了一块指向未知方向的、模糊的路标。
她不知道这块路标会把她引向何方,是更深的深渊,还是……传说中能够照进阳光的出口?
她不敢期待。
但那个名字和号码,像一颗被偷偷埋下的种子,落在了她早已冰封的心田深处。
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萌芽时机。
而此刻,别墅楼下,家庭医生婉拒了张妈“喝杯茶再走”的客套,径直走向自己的汽车。坐进驾驶室,他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拿出手机,翻到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编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
【沈家幼女,情况堪忧,恐非久留之地。名片已转交。】
点击,发送。
他放下手机,望着沈家那栋气派却冰冷的别墅,轻轻叹了口气。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看那孩子的造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