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节将至,内城处处张灯结彩。
红灯笼一串接着一串,从街首绵阳至巷尾,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空气中飘荡甜腻的胭脂粉香,还有糖炒栗子的焦香,糖画摊上的麦芽糖香,勾得行人频频驻步。
绸缎桩前的鹦鹉正学着少妇讨价还价:“太贵啦!便宜点!”逗得围观群众哈哈笑。
时尽挤在熙攘的人群中,白色裙摆不时被行人蹭到。
她攥着袖交频频回头,目光总落在那个几步开外的黑衣少年身上。
她太怕他走丢,更怕他被那些虎视眈眈的魔教抓走。
宋尘身形清瘦,黑色衣裳在五彩缤纷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眉头不展,嘴唇抿成一条线,右手始终按在玄铁剑上,似乎很不适应这热闹的场景。
正值午时,时尽正盘算着找个饭馆填饱肚子,再去秦府汇合。
行至“醉仙楼”,那飞檐斗拱,金漆招牌的阔气酒楼下,宋尘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扬起头,示意时尽看酒旗下的一个铁笼——笼中蜷着一团脏污的活物,细看之下,方能从被泥垢掩盖的皮毛底色里,辨出一抹黯然的白。
“雪灵犬。”时尽眼睛一亮,反手便紧紧回握住宋尘的手,拉着他疾步冲向酒楼,“可让我们好找!”
笼中那萎靡的狗儿闻到熟悉的味道,立马人立而起,喉间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时尽刚要去打开铁笼的门,宋尘上前一步,腰间剑鞘横挡在她面前:“有诈。”
话音刚落,酒楼内旋风冲出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腰间还别着个剔骨刀:“哪来的小娘子盯着我家的宝贝狗作甚?”
他粗大声音吆喝着:“这狗可是雪山灵种,一钱银子闻个香,三钱银子摸一把,十钱……”
“咔嚓。”
一声脆响,让汉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时尽并起五指,面前的铁笼已经裂成两半,断面如镜光滑。
她面无表情,从袖里摸出几颗碎银,指尖轻弹,精准抛在汉子的手上,沉甸甸压得他手掌一沉。
“够买十条灵犬。”她声音清冽,眼罢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酒楼走去。
唯有勾了勾唇角,泄露心里那小小得意。
这“仗势欺人”的戏码,演地倒还算顺利。
雪灵犬已经从铁笼里蹿出,围着宋尘蹭来蹭去。
时尽看着这狗子这一副依赖模样,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酸溜溜的不爽。
为凑够《独钓寒江图》的银钱,她节衣缩食,如今倒好,又用十倍冤枉钱来赎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而这小东西,竟只知道围着这个冷脸少年打转,对她这个救命恩人反而爱搭不理,很来气好吗!
雪灵犬似乎察觉到时尽不满盯着它,毛茸茸的耳朵立马竖起,立马舍了宋尘,跑过去围着时尽的脚踝蹭,尾巴摇得摇个不停。
时尽看着它比刚才还努力地卖乖,心里那点硬气一下软了。
好吧,暂且饶过你。
醉仙楼八层飞檐挂着三十六盏琉璃灯,午时的阳光透过彩绘窗棂,在红木桌上投下斑斓光影。
时尽指尖轻轻抚摸着红木桌面上得缠枝纹,听着二楼传来琵琶女唱《霓裳》的袅袅余音“云想衣裳花想容……”
时尽依稀记得,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个三层小酒楼。
如今已是雕梁画栋的气派酒楼。
时光如流水,带走太多,改变太多。
“两位客官尝尝我们青山城特酿‘千山烬’!”跑堂大叔将青瓷酒壶“咚”地搁在桌上,壶嘴还凝着冰晶,“窖藏十年的寒潭香,取后山冰水酿的,喝一口解千愁。”
时尽看着那瓶酒,喉结动了动。
久违的记忆涌上心头——在她尚未踏入仙门,还是个凡间贵女的时候,也曾偷偷溜出府邸,用攒下的几枚铜钱,换得小酒肆里的半盏辛辣的滋味。
那时天高地阔,是她自异世以来,难得的自在时光。
自从她入了仙门,琼浆玉露喝过不少,却难得寻回当初那份简单的酣畅。
一是三长老在她耳边唠叨“喝酒伤身,清茶养性!”,二是她喝完容易御剑往月亮上撞,这口腹之欲就渐渐戒了。
此刻,那清冽中带着微甜的熟悉酒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勾起深藏的馋虫。
她挽袖起身,露出白皙到手臂,亲手执壶,在青瓷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
琥珀色的酒在杯中荡漾,泛起了层层涟漪,酒香混着冰气漫开。
她将酒杯推向宋尘,示意他先尝尝。
上次拜师典礼,任凭她如何劝说,这少年如老僧入定,滴酒不沾。
今日这窖藏十年的冰泉佳酿,倒要看看是否能撬动他的唇齿。
宋尘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迟疑迟疑伸出手,端起酒杯,动作僵硬得仿佛捧的不是琼浆,而是致命的鸩毒。
酒杯颤抖中,宋尘抬起眸子,恰好撞见时尽那双带着探究与鼓励的明眸。
那目光清澄,竟让他心底名为“抗拒”的弦,莫名松动。
时尽以为他又要沉默推脱时,他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孤掷一注的决心,将杯沿凑近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少年喉结滚动时,时尽瞧见他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
酒液滑过喉咙,他到嘴角微不可察得抽了一下,又强迫自己舒展开来。
唯有耳根悄然漫上的红晕,泄露那烈酒带来的冲击。
“如何?”时尽撑着脸颊,饶有兴致地问他。
她看着几乎未动的酒液,再瞧瞧宋尘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底不由得摇摇头。
酒量太小可是一个致命弱点,未来大魔尊。
“前调……似乎有花椒辛麻和密枣甘甜。”宋尘耳尖发红,还绷着脸分析,“后调带着铁锈味……总体上还是不错的,就是度数太高。”
“怎么会?”时尽听得眉头直跳。
花椒?蜜枣?铁锈?这哪里是评价佳酿,分明在形容一锅不知所谓是杂烩汤!
她心里不服,定是这少年口味刁钻古怪,不识人间真味!
她二话不说,探手便将宋尘未喝完的酒杯端至自己面前,在少年略带错愕的表情下,一饮而尽。
下一秒,时尽发现自己真错怪他了。
一股难以下咽的怪味在口中炸开,她捂着嘴,呛得她差点喷出来,眼角甚至泛起了泪花。
这哪是寒潭香?明明就是泔水。
宋尘看她措不及防的狼狈的样子,脸上的红晕又多了三分,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别的原因。
时尽正手忙脚乱用茶水冲洗口腔,试图驱散噩梦般的味道。
跑堂己端着几碟菜肴健步如飞送上桌:金丝玉笋、翡翠豆腐汤、香酥鸡。
“醉仙楼香酥鸡来喽!”跑堂大叔声音洪亮,带着满满自豪。
黄金油亮的鸡块堆成小山,脆皮上冒着金亮的油泡,浓郁香气立刻驱散酒的怪味。
“这鸡可是咱后山养的灵鸡,由刘大厨亲自动手做的呢!”跑堂大叔拍起胸脯,“镇上娶媳妇都来订这道硬菜。”
时尽此刻还顾得听这些溢美之词?方才“泔水”已经彻底摧毁她的食欲。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勉强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鸡肉放入嘴中。
牙齿轻合,她的脸色僵住了。
外皮硬得咬不动,肉里还带着血丝,连盐都没撒均匀。
难不成过了五十几年,醉仙楼的厨艺不增长反而倒退不成。
她不可置信看向宋尘,宋尘也默契没动筷,夹起一块香酥鸡,随意丢给桌下眼巴巴望着的雪灵犬。
那从不挑食的雪灵犬凑近嗅了嗅,嫌弃得别过头,尾巴都耷拉下来,甚至夸张地干呕两下。
连这贪嘴的狗都不吃?
“叫你们厨子来!”时尽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将筷子啪嗒拍在桌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邻桌客人筷子上的糯米藕都掉在醋碟里,也顾不得上吃了,转头就去看戏。
一时间,二楼栏杆出处,楼梯转角处,无数好奇的目光纷纷投过来,如同看戏般聚焦在时尽这一桌。
不多时,一个满面油光的厨子拎着炒勺出来。
“小娘子存心找茬?”他粗短手指指着盘中的鸡:“这香酥鸡爷爷我做了二十六年,青山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二十六年?”时尽怒极反笑,指尖凝聚一缕青光往盘中一划,竟扯出一丝蠕动的黑气,“二十六年都没发现,你这招牌,竟是用邪祟催熟的畜生?”
“嘶——”
满堂喧嚷,醉仙楼的招牌菜,青山城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竟被邪祟指染!
惊骇低语迅速在食客间扩散,人人脸上皆变了颜色。
在这死寂与骚动交织的当口,楼梯口传来玉佩叮咚。
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如潮水分开,自发地向两侧而退,露出个穿锦袍的公子。
“是秦公子嘛……”人群中,有认识的商人压低声音议论,”不是说跟秦老爷子吵架,才离家出走吗?怎么……”
厨子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扯住他的衣袖:”少爷您评评理!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非污蔑小的做的菜有邪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