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堂内,常安提着几味寻常药材,结账时,借着银钱过手的间隙,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地对柜台后的白芷道:“姑娘,爷吩咐,酉时,角门候着。”
白芷包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色如常地点头:“多谢,您慢走。”
是夜,白芷以约了一位夫人出诊为由要出门一趟,又将阿苓支开,她披上一件深色斗篷,悄无声息地从药堂后门闪出。
隔壁那扇平日紧闭的角门果然虚掩着,常安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后,见她到来,无声地行了一礼,便引着她向内走去。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院落并不如何阔大,但布局极为精巧,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可见竹影摇曳,兰草生幽,一应陈设竟是她偏爱的清雅风格,而非她预想中的富丽堂皇。他竟连她的喜好,都摸得这般清楚。
一名穿着体面的嬷嬷并一个伶俐的丫鬟早已静候在正房廊下。见到她,那嬷嬷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眼神锐利却不失恭敬地快速打量了她一眼,声音平稳:“老奴赵氏,见过姑娘。这是丫鬟立夏,日后便在姑娘身边伺候。”
谢珩正临窗而立,看着白芷在这精心布置的院落中站定,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底那份酝酿已久的、如同醇酒般的满足感,终于缓缓漾开,浸透四肢百骸。
他踱步出来走入院中,极其自然地执起白芷的手,轻声道:“看你平日穿着素静,觉得你应爱竹之清雅”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温和些许,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那丛精心挑选的凤尾竹,“此处的草木陈设,你看可还顺心?若不喜欢,尽管告诉下人改动,不要拘束。”
“劳世子爷挂心,此处……极好。”她依旧客气疏离地回应。
谢珩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水滴石穿,有些东西,急不得。
谢珩拉着她走入书房踱步到书案旁,引着她的指尖一同轻触那方歙砚,“这砚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侧,气息微拂,“质地细腻,发墨快,抚之温润,不伤笔毫,而且轻便小巧,你开方时用着应比寻常砚台顺手些。”
又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那些崭新的书脊:
“这些是各地医案杂论,有些是未曾刊印的孤本手抄。你平日喜研读医术,定会喜欢”
“内寝的窗棂特意朝南多开了一扇,你常夜间行针,眼神需得仔细,白日里光线会充足许多。枕席间填充的是决明子与干菊,听闻能安神,对眼睛也好…………”
他言语间透出的细致与记得她喜好的体贴,让垂眸而立的白芷,心中微微一动。她确实未曾想过,他这般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之人,竟会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这份用心,倒与她之前认知里那个冷酷算计的形象,似乎有了些许出入。
“若如缺什么,有不合心意处,直接告诉赵嬷嬷。”他握着她手轻轻摩挲着,“她以后近身伺候你,府里府外,有什么事,也可让她去办。”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赵嬷嬷是他的人,是来伺候她的,更是为她日后入府提前安排的自己人。
白芷明白,进府之事,他已开始着手准备了。
“民女知晓了,谢世子爷安排。”
他并未在此久留,仿佛今日前来,主要就是为了让她熟悉此地与人手。临行前,他语气温和地说:“此地清静,你若想来,随时都可。赵嬷嬷会打点好一切。”
他的姿态大方,仿佛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
然而,当他离去后,院中只剩下她与赵嬷嬷、丫鬟立夏时,那份因他“体贴”而生出的些微波澜迅速平息。这方精致的院落,这恭敬的仆从,无一不在提醒她此地的性质。
她转向恭敬侍立的赵嬷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有劳嬷嬷,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赵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在爷离开后立刻就要走,但很快便掩饰过去,恭敬道:“是,老奴送姑娘。”
白芷微微颔首,毫不留恋地转身,依旧从那道角门走出,回到了仅一墙之隔、却仿佛隔着天堑的自家药堂。
隔壁是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而这边,才是她真实且必须守护的人生。无论那陷阱如何舒适,她此刻的心,依然清醒地留在自家的这边。
回到安素堂后院,夜色已深,却见父亲白远志还在就着廊下的灯火,仔细翻检着白日里新收购的一批药材。
“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白芷走上前,挽起袖子,自然地在一旁帮忙分拣。
“这批药材品相不错,趁夜整理出来,明日也好入库。”白父抬头,对女儿温和地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有几味预定的,说是路上耽搁了,还未送到。”
白芷手下动作未停,状似无意地问道:“哦?除了路上这些,库里可还充裕?我记得有些药材,比如明前才有的青黛,或是秋冬才易得的霜桑叶,须得提前向药农预订,爹可都安排妥当了?”
“青黛已订好了,霜桑叶也跟老主顾打过招呼。”白父不疑有他,一边将分拣好的药材装入布袋,一边随口道,“不过……开春后需用的茵陈,确实还得给城南的陈家递个话,让他们记得留货。”
茵陈……女主心中默念,此药春季采撷,药效最佳,确是家中常用且需提前预订的药材之一。
她手上分拣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静地开口:“爹,茵陈……还有其它几味需预订的药材,近期就先不要递话预订了。”
白父闻言一愣,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向女儿:“这是为何?若不提前说好,到时怕是收不到上好的货色,或是价格要高出不少。”
白芷早已想好托词,目光沉静地迎向父亲:“我前两日听闻,南边似乎有疫病征兆,虽未传开,但各路药材商贩闻风而动,水路陆路的药材流通恐怕都会受影响,价格也会不稳。我们库中存货尚可支撑一段时日,不如暂且观望,待行情明朗些再说。”
她理由充分,言之凿凿,且关乎药堂经营,白父虽觉得女儿此举有些过于谨慎,但素知她行事稳妥,思虑周全,便也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便依你,暂且不订了。”
见父亲应下,白芷心中稍安,继续低头整理药材。
待父亲收拾完,提着灯笼回房后,院子里只剩下白芷一人。她站在原地,望着廊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