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载孤魂飘零，最初，明芜尚能以恨意为薪火，熬过漫漫光阴。
可到后来，连恨意都被岁月稀释，只剩无边寂寥。
明芜重生归来，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深宫，她忘不了那个注定夭折的孩子小七，势必要为他讨回血债，也要为自己讨回血债。
而这一切，都需要那个男人的权势。
萧珩，她的夫君，这天下之主。
曾经，她是真的喜欢过萧珩的。
或许那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注定主宰自己与家族命运的男子，一份不由自主的倾慕。
又或许，只是为了在这深宫中过得舒坦些，而刻意纵容的沉溺。
但成为一缕游魂的三百年间，她看得分明，萧珩从未对她动过心。
或者说，他直到驾崩那刻，对后宫所有女人都未曾动过心。
这位枕边人的心，生来就是冷的。
萧珩是先帝第七子，生母昭贵妃曾盛宠一时。
他甫一降生，先帝便大赦天下，于皇城外设粥铺为这个孩子祈福，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毫不夸张。
然而在其三岁那年，昭贵妃突遭赐死，他被送往太妃宫中抚养，自此再未得见天颜。
他不被允许与其他皇子一同读书习武，不许列席家宴，不许在宫中行走。
整座皇宫都在忽视他的存在。
及至大婚，他只被指婚了御史中丞之女宋氏。
对于皇子妃来说，这般出身简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而后，萧珩被封为平王，并赐澜州为封地，命其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回。
明眼人都知，若无意外，他这一生便如此了。
但意外终究来了。
先帝晚年诸子夺嫡，驾崩后未留遗诏，皇子们杀得你死我活。
最终竟是远在澜州的萧珩，带着四千兵马杀回皇城，在所有人精疲力竭时虎口夺食。
一日连杀三位兄弟，杀得皇城血气冲天，杀得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杀得所有人跪地臣服。
最后，萧珩坐上了皇位。
如此经历，造就了他冷硬的心肠。
妃嫔在他眼中，不过是传承子嗣和逗趣解闷的玩意儿，没有例外。
至于那些被害的子嗣，死去的妃嫔，明芜想，在萧珩眼中大概都不值一提。
一个被生父放弃，在冷眼中长大的皇子，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又如何会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对于这样一位帝王，寻常的争宠手段，是根本没用的。
或许会如自己当初一般，因为姣好的容颜得一时宠爱，可新鲜劲儿一过，便立刻被抛诸脑后。
何况萧珩并非沉湎声色之徒，美色于他，不过短暂的取乐罢了。
而若说用真心……
明芜更觉得此法不通。
想用自己的心去捂化一块寒冰，冰化之前，自己就会先冻死。
淑妃宋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本是萧珩正妻，在萧珩起兵时，司徒家为其左膀右臂，提出了让司徒女为后的交换条件。
宋氏听闻后，不愿让萧珩为难，自请退让为妾妃。
萧珩登基后，宋氏册封淑妃，此后避居宫中，连她所出的皇长子都由嫡出变为庶出。
如此付出，萧珩却从未动心。
她薨于元朔二十年，临终唯一所愿不过是陪葬帝陵，可萧珩却未曾点头。
萧珩龙驭宾天后，陵寝永闭，未给任何人留一席之地。
他心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
包括他的皇后以及下一任帝王的生母。
三百年飘零，萧珩于明芜早已毫无意义。
可她需要他提供的权势和地位，一步步达成复仇的目标。
既如此，她必须独辟蹊径。
而如今，机会来了。
“陛下发现了。”
明芜很平静地抬眸望向眼前的帝王，并没有谋划被发现的惶恐或是不安。
相反，此刻她虽然跪在地上，却莫名让萧珩想到了青竹。
铮铮傲骨，不为外物所折。
这反倒和他印象中的明芜，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的明芜，是什么样的？
一张漂亮的面孔，面对自己时羞怯的目光。
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印象了。
后宫女子，不都是如此？
他虽因其小产两次有些怜惜，但内心，却并无多少波动。
可如今，她却是第一次让萧珩正视。
“你可知，残害龙嗣是何罪名？”
萧珩想到掖庭局呈上来的证词，只觉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怕是这后宫中最为胆大之人了。
除了武太医，近身伺候明芜的人也都被审问过。
青璃虽有明芜作保未曾被刑讯，可那些能够接触到明芜日常用药的宫人，自然是一个也未曾逃过。
而所有人供词一致，她们未曾对珍容华下手。
煎药的宫女碧落虽被明瑟收买，却也只是监视明芜，并未对其下药。
那棠梨种子是何时加进去的，她的确不知。
武太医也只招供，说明婕妤让其瞒报身孕，同时用药一步步摧毁明芜的身体，让其生产之时子活母亡。
但对于子嗣，明婕妤的确未曾吩咐出手。
掖庭局深觉未曾办好差事，战战兢兢交上了供词。
却不想，萧珩在看到证词那一瞬，原本心中隐约的猜想，一下更加落实了。
他本以为，明芜会辩解几分，不想竟是直接认了。
“嫔妾知道，乃是诛九族的死罪。”
“你不怕死？”
“自然怕。世上，谁不怕死。而嫔妾，也正因为怕死，才会选择这条路。”
“哦？怕死，所以害死腹中皇嗣。珍容华，你这话，可是让朕不解。”
萧珩好似来了兴致，他坐在明芜面前的椅子上，仔细端详着眼前人。
“陛下应当很清楚，嫔妾腹中的孩子，根本无法安稳康健落地。明婕妤用的药太过狠辣，她是要用嫔妾的命去换那个孩子。若是孩子康健，她得了一个皇子，还没了嫔妾这个生母，自然万事大吉。
若是孩子不康健，她除了嫔妾，得了明家全心全意的支持，日后宫中低位妃嫔再有生育，也总有抱养的机会，也不算输。
可嫔妾不同，嫔妾的命，只有一条！比起虚无缥缈的皇子之母的尊贵，嫔妾更看重自己的性命！”
“你是觉得自己的命，重过皇嗣的命？！”
任凭谁在这里，都不敢回答一句是。
在皇家，皇嗣性命高过一切，哪怕尊贵如皇后，为了子嗣献出生命，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
明芜也在那三百年多里，看惯了这样的场景。
但此刻，她缓缓抬起眼眸直视萧珩，目光清亮如水。
“是。”
萧珩沉下脸色。
“你可知，凭你这句话，朕就可以料理了你和明氏一族。”
明芜只是清浅一笑。
“陛下若是真的想要处置嫔妾，今日，就不会来见嫔妾了。一道圣旨，自有人替您来解决嫔妾。可陛下，嫔妾是真的想活下来！哪怕长姐不让我活！哪怕宗族也会觉得一个皇子重过我的性命，可我依旧想活！”
朝着萧珩重重一叩首，明芜低声道。
“而这，也是嫔妾递给陛下您的投名状。只要，您肯给嫔妾一条活路，嫔妾愿化身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刃，为陛下在后宫中，斩断让您烦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