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
张兰的咒骂声，邻居们的窃窃私语，院子里的鸡鸣狗吠，全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空气中交织着。
这是贺岳的房间。
一股淡淡的、属于男人的、混杂着烟草和皂角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还有一丝木头的味道和阳光的味道，很好闻，让人莫名地安心。
房间不大，大概十几平米，但收拾得非常整洁，一尘不染。
一张大木床，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叠得方方正正，连褶皱都没有。
一个带锁的木头柜子，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是用来放贵重物品的。
一张书桌，桌面擦得很干净，上面放着几本军事相关的书籍，《孙子兵法》、《论持久战》，还有一盏煤油灯。
桌边还有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用图钉钉着，上面还用红笔标注了一些地方。
一切都带着浓厚的、属于他这个主人的烙印，简洁、干净、充满力量感。
苏凝被他拉着，站在房间中央，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虽然他们今天才认识，从相遇到领证不过几个小时，虽然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连对方的脾气秉性都不了解。
可他们是合法夫妻，有红本本为证，住在一个房间，睡在一张床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是所有人都默认的。
她偷偷抬眼看他。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住，像一座山。
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冷硬的样子，眉头微皱，看不出喜怒。
他……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吗?
苏凝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咚的，快得她觉得他应该能听见。
她的脸有些发烫，耳根都红了。
她害怕，但又觉得，就算他真的要做什么，也是应该的，是夫妻之间应该做的事。
他是她的丈夫，是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就在她胡思乱想、心跳如擂鼓的时候，贺岳松开了她的手。
他没有靠近她，也没有看她，更没有做那些她想象中可能会发生的事。
他转身走到墙角的那个大木头柜子前，打开柜门，从最上层抱出了一床崭新的被褥。
被子很厚实，是新棉花做的，散发着阳光和新棉花的味道，上面还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一看就是结婚用的新被子。
然后，他走到床边，弯下腰，毫不犹豫地把苏凝那床又薄又旧、打着补丁的被子一把扯下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地上。
接着，他将这床崭新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厚实被褥铺在了床上，动作很利索，三两下就铺得平平整整。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军绿色的毯子和自己的枕头，那是他在部队用的毯子，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
他拿着这些，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靠墙的空地上，利索地铺起了地铺。
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苏凝看呆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
他……他这是要打地铺?
他把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了自己?
他们是夫妻，睡一张床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却……却选择睡地上?
“你……你睡地上?“苏凝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担忧。
贺岳头也没抬，一边铺着毯子，一边”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地上凉。“苏凝看着那薄薄的毯子，又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夜里温度很低，地上更冷，只铺一层毯子怎么行?会着凉的，会生病的。
贺岳铺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说了三个字:“死不了。”
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说完，他便不再理她，三两下铺好了自己的地铺，然后脱掉鞋子，在地铺上坐了下来。
苏凝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准备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条单薄的毯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惊讶，有不解，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安心。
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凶，虽然脾气不好，虽然话不多，但他尊重她。
他没有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就觉得可以随意对待她。
他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空间，给了她最好的床，自己却睡在冰冷的地上。
她想起王桂芬家的邻居，男人喝了酒回家，对着媳妇又打又骂，媳妇的哭声能传遍整个村子。
她还想起村里的张寡妇，说她男人在世的时候，对她非打即骂，从来不把她当人看。
可眼前这个男人，他们今天才认识，他却把最好的床让给她，自己睡地上。
就在这时，贺岳突然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
他从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那手帕是白色的，已经洗得有些发黄了，但很干净。
然后他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脚步很重，每一步都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苏凝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将那个手帕包，直接塞进了她的手里，动作有些生硬，但很温柔。
“拿着。“他说，声音低沉。
苏凝愣了一下，低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大团结，有五块的，有一块的，还有一些角票。
旁边还有一些粮票、布票、油票，各种票证叠得整整齐齐。
钱不多，她数了数，大概二三十块的样子，但对于这个年代的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私房钱”了。
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三十块。
苏凝愣住了，手指都在颤抖。“这是……“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我的津贴。“贺岳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没有多余的废话。
“每个月都会发。以后都给你。”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压成了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见，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连着下午给你的那些，都藏好了。别让我妈看见。藏严实点，她翻东西的本事大。”
苏凝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了一样。
下午，他当着王桂芬的面，把一大笔”彩礼钱”。
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少说也有两三百块塞给她，让她自己收好，那是为了给她撑腰，为了帮她从继母那里夺回经济上的自主权，为了告诉所有人，她苏凝是有人护着的。
而现在，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在这个新婚之夜，他把自己全部的”私房钱”。
那些本该藏起来防身的、攒了不知道多久的钱，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这已经不是撑腰了。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交给了她。
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他就用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家里的财政大权，从他母亲张兰手里，正式移交到了她苏凝的手里。
他在向她表明，这个家，她才是女主人。
他在用这种方式，与她结成最坚固的同盟，共同对抗来自他母亲的控制和刁难。
他是在告诉她:我们是一家人，我们站在同一边，我信任你，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苏凝的手指都在发抖，她捧着那包钱和票，感觉比千斤还重，重得她手都抖了。
这不是钱，这是沉甸甸的信任，是一份承诺，是一份责任。
她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哽咽着问:“为……为什么要给我?”
她不明白。
他们只是陌生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连话都没说几句。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他图什么?她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对待的?
贺岳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像受惊小鹿一样、泛着泪光的眼睛，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呼吸都滞了一瞬。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呼吸都有些不稳。
他别开视线，看向别处，看向墙上的地图，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的耳根有些红，语气有些生硬，甚至有些不自然，像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你是我的媳妇。”
又是这句话。
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因为你是我的媳妇，所以我为你踹门是应该的。
因为你是我的媳妇，所以我把钱都给你是应该的。
因为你是我的媳妇，所以我让你睡床、我睡地上是应该的。
因为你是我的媳妇，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这就是他的逻辑，简单粗暴，却坚定不移，没有任何花言巧语，只有最朴实的行动。
苏凝的心，被这句霸道又笨拙的话，彻底填满了。
那颗从十岁起就悬在半空、从未有过归属的心，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十年来所受的委屈、欺凌、孤独和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把钱和票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攥着自己的命。
“我……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哭腔，但很坚定。
“我会藏好的。我……我会好好过日子的。我会……”
她想说很多，想说谢谢，想说我会好好对你，想说我不会让你失望，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推辞。她知道，收下这些，就是接受了他的同盟邀请。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是要并肩作战、共同面对未来的战友。
“早点睡吧。“贺岳说完，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地铺上，背对着她躺下，拉过毯子盖在身上，似乎是不想再多说，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他的耳根还有些红。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渐渐平稳下来。
苏凝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包钱和票，看着地上那个沉默的、宽阔的背影。
她轻轻地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把钱和票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柜子最里面，用衣服盖好，藏得严严实实的。
然后她回到床边，脱掉外套，躺了下来。
新被子很暖和，很软，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和新棉花的清香，她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被子了，软得像云一样。
她侧过身，看着地上那个背影。他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了，应该是睡着了，或者在装睡。
她知道，嫁给这个男人，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未来的路还很长，那个厉害的婆婆张兰，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肯定还会有无数的刁难和折磨在等着她。日子不会一帆风顺，还会有很多坎坷和困难。
但苏凝不怕了。
因为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有了依靠，有了家，有了一个会为她踹门、会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她、会护着她的男人。
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这么踏实。
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两个人身上，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却像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没有浪漫，没有甜言蜜语，只有最朴实的行动和最坚定的承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