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向前滑行。
自巫蛊案后,靖王府一扫颓气,重新成了京城权贵圈的焦点。而靖王本人,也开始每日按时上朝,参与一些礼部和宗正寺的事务,虽然依旧是些务虚的闲职,但这姿态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
赵清许则彻底告别了病榻,在得到父亲的默许后,她不再刻意扮演那种极致的痴傻,而是呈现出一种大病初愈、神思偶有不清,但总体安静乖巧的新人设。
她开始在府中走动,去花园里赏花,去书房里发呆,甚至在母亲的指导下,重新拿起针线,学做女红。她的话依旧很少,眼神多数时候也维持着一种淡淡的茫然,但偶尔,也会流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好奇与灵动。
在外人看来,这位清平县主,就是在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后,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神智。
只有赵清许自己知道,她这副看似无害的伪装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心。
她就像一个最优秀的猎人,在丛林中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那些被她吸引而来的、危险的猎物们,主动踏入她的观察范围。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比她预想中还要快。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长公主在自己的府邸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赏梅宴,邀请的都是皇室宗亲的女眷。靖王妃也被列入了邀请名单,而在长公主的特意关照下,刚刚康复的清平县主赵清许,也受邀在列。
这是一场无法拒绝的宴会。
赵清许知道,这不过是皇帝假借长公主之手,对她进行的第一次公开试探。
她平静地接受了。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安安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出现在了长公主府那片开得正盛的红梅林中。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些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位痴傻县主的宗室女眷们,此刻都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同情和一丝优越感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
“呀,这就是靖王家的清许妹妹吧?瞧这模样,真是个美人胚子。”
“可不是嘛,听说前阵子一场大病,人都烧糊涂了,可惜了……”
“不过瞧今天这气色,倒是不错。安静坐着,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议论声不高不低,刚好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赵清许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对每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都报以一个羞怯而茫然的微笑,不多说一句话。
靖王妃则不动声色地将女儿护在身边,替她挡掉了大部分的社交辞令,脸上的笑容得体,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赏梅,作诗,品茶,一切都符合一场上流贵妇社交活动的标准流程。赵清许全程都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洋娃娃,安静地坐在角落,不惹是生非,也不引人注目。
就在她以为今天这场面试,即将平稳结束时,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梅林深处。
瑞王,赵珏。
他今日没有穿亲王常服,而是一身玄色的锦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倚在一棵遒劲的古梅树下。霜白的梅花,映着他俊朗却冷冽的面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的魅力。
他一出现,原本喧闹的宴会,瞬间安静了许多。女眷们纷纷起身行礼,眼中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敬畏与爱慕。
巫蛊案的失利,似乎并未折损他半分风采,反而让他身上那股枭雄的气质,沉淀得更加内敛、也更加逼人了。
“见过二皇兄。”长公主笑着迎了上去,“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今儿可是我们女眷的宴席。”
瑞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冷厉,显得温和而富有魅力:“正是在宫里和父皇议事,出来时听闻皇姐在此设宴,想着许久未见靖王婶和清许堂妹,便特意过来问个安。”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越过人群,落在了靖王妃和赵清许的身上。
来了。
赵清许的心,猛地一沉。
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靖王妃的脸色微微一白,但还是立刻起身,拉着女儿,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妇(臣女)参见瑞王殿下。”
“王婶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瑞王虚扶了一把,姿态做得十足。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赵清许那张低眉顺眼的小脸上。
“清许堂妹,身子可大好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充满了长兄对妹妹的关切,“上次在御书房一见,你便受了惊吓,倒叫本王心中,一直挂念不安呢。”
赵清许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之下,隐藏着怎样锐利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
她心中警铃大作,不敢有丝毫大意。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小声地回道:“谢……谢王兄挂念,好……好多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怯懦而迟钝的模样。
瑞王看着她这副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玩味的笑意。
他忽然转头对长公主说道:“皇姐,不知可否借你这园子一用?本王想与清许堂妹,单独说几句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一位成年的皇子,要与一位未出阁的堂妹单独说话?这在极其注重礼教的皇家,是极不合规矩的!
靖王妃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立刻上前一步,将女儿护在身后,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清许她……她胆子小,怕是……”
“王婶放心。”瑞王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本王只是看堂妹怕生,想带她去那边人少的地方,赏赏梅,说几句体己话,开解开解她罢了。就在那边的暖阁,隔着不远,诸位都能看着,误不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玻璃暖阁,态度坦然,理由听起来也冠冕堂皇。
长公主看了看瑞王,又看了看面色为难的靖王妃,最终只能打着圆场笑道:“既是二皇兄一片爱护之心,弟妹便允了吧。去吧,有本宫看着,出不了岔子。”
话已至此,靖王妃再也无法拒绝。她只能用一种极其担忧的眼神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
赵清许心中一片冰冷。
她知道,这是瑞王给她下的战书。她若不去,便是心虚。
她抬起头,对母亲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着瑞王,轻轻地点了点头。
梅林小径,曲折幽深。
瑞王走在前面,步履从容。赵清许跟在后面,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低着头,沉默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座温暖如春的玻璃暖阁。
暖阁内,奇花异草,郁郁葱葱。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梅林里女眷们的身影,同样,外面的人,也能看到他们在暖阁内的举动。
这是一个半公开,却又绝对私密的谈话空间。
瑞王在一个小小的石桌旁站定,他转过身,没有坐,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清-许。
“坐吧。”他淡淡地开口。
赵清许依言,在一个小石凳上坐下。
瑞王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身上的压迫感,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不再有任何掩饰,如同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赵清许的心头。
赵清许知道,他在等,等她先露出破绽。
她偏不。
她就维持着那副怯懦而茫然的模样,双手紧张地放在膝上,眼神不安地四处飘忽,就是不与他对视。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着审视,一个坐着伪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还是瑞王先失去了耐心。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清许堂妹,你这出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赵清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解,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我面前,就不用再装了。”瑞王缓缓地踱步到她面前,弯下腰,双手撑在石桌上,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他凑到她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刽子手?衣冠禽兽?”
“堂妹,你这心里,骂得可真是够难听的啊。”
赵清许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他真的将这句话说出口时,那股彻骨的寒意,还是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他果然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根本不信那套鬼神之说!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是她赵清许,主观清醒的心声”!
见她脸色煞白,瑞王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
“不必害怕。”他重新站直,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充满威胁性的男人只是幻觉。“本王今日找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如同魔鬼般的诱惑。
“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个聪明人,而本王最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你所拥有的能力,是一种上天赐予的、无与伦比的武器。把它用在那些愚蠢的内宅争斗,或是担惊受怕地隐藏起来,都太浪费了。”
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对权力的野心与渴望。
“跟着本王,本王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荣耀,地位,财富,包括让你靖王府,成为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你,只需要做本王的眼睛和耳朵。”
“告诉本王,那些朝臣们,在面对本王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图穷匕见。
这,就是他今天真正的目的。
他要将她,变成他掌控人心、铲除异己的先知利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