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赏梅宴上的那场风波,最终被定性为了一场意外。
瑞王殿下爱护堂妹,不慎失了分寸;清平县主胆小懦弱,受惊之下打翻了花架。至于那个胆敢顶撞皇子的侍卫顾夜寒,则在靖王声色俱厉地训斥并罚俸三月后,被轻轻揭过。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平息了。
但在京城真正的顶层权贵圈里,谁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瑞王对那个刚刚康复的痴傻堂妹,似乎太过关心了些。
而靖王府,也在这场风波之后,变得愈发低调。靖王每日按时上下朝,却从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绝口不提巫蛊案的后续,仿佛那场差点让他家破人亡的灾祸,从未发生过。
赵清许更是几乎不再踏出王府半步。她每日的生活,便是陪着母亲礼佛,或是自己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书、发呆,偶尔做做女红。
她就像一颗被重新放回了盒子里的珍珠,收敛起了所有的光芒,再次变回了那个安静、无害、甚至有些迟钝的清平县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瑞王那句“来日方长”的警告,如同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她知道,那头恶狼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他在等,等一个更好的机会,再次向她伸出爪牙。
而她,也在等。
她在等历史的下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这个节点,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但对于地处中原的晟朝来说,这却是一个最危险的季节。
春汛。
连日的阴雨,加上上游冰山的融化,使得作为帝国母亲河的黄河,水位一日高过一日。沿岸各州府的加急奏报,如同雪片一般,飞入了京城。
朝堂之上,气氛也因此变得日益紧张。
工部尚书每日都要汇报最新的水位和堤坝的稳固情况,户部则在紧急调拨用于防汛的款项和物资。皇帝的眉头,也一天比一天锁得更紧。
靖王回到府中,脸上的神情也格外凝重。
“情况很不好。”晚膳时,他对着忧心忡忡的王妃和女儿说道,“今年的水量,比往年大了近三成。沿岸好几处险工要隘,都出现了管涌和裂缝。工部的人说,若是再这么下上几天雨,后果,不堪设想。”
靖王妃听得心惊,连忙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赵清许握着筷子的手,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猛地收紧了。
来了。
她脑海中,那些冰冷的历史记载,如同被激活的梦魇,再一次变得鲜活起来。
晟元二年,春,黄河大决堤。
河水在中下游的汴州段,冲开了一道长达数十里的巨大口子,浊浪滔天的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吞噬了下游的三个州府,近百万顷的良田。
史书记载:“洪水过处,村庄尽毁,人畜漂流,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者,逾十万众。”
这是一场载入史册的、惨绝人寰的天灾。
然而,在林知意所接触到的、更为机密的考古文献和野史笔记中,这场所谓的天灾,背后却隐藏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祸!
而这场人祸的主导者,正是瑞王赵珏!
历史的真相是,瑞王为了侵吞朝廷下拨的巨额赈灾款,并借机安插自己的亲信掌控漕运命脉,竟丧心病狂地,与当时负责汴州段河防的都督内外勾结,人为地制造了这场决堤!
他们将朝廷用于加固堤坝的款项层层盘剥,用豆腐渣工程替换了坚固的石料。更在最关键的时刻,炸开了堤坝的一处薄弱点,彻底引发了这场滔天惨剧。
事后,他们将一切都推给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又惺惺作态地,带头捐款捐物,甚至亲赴灾区安抚灾民,最终,不仅将数百万两的赈灾款收入囊中,更赚足了贤名,可谓是一石数鸟。
至于那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和那无数葬身鱼腹的冤魂,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计划中,一组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冰冷的数字。
“刽子手”
这个词,再一次,不受控制地,从赵清许的心底冒了出来。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瞬间将她冻透。
她曾经以为,巫蛊案构陷忠良,已经是瑞王这个人的底线。可她现在才明白,这个男人的邪恶,远超她的想象。
为了权力和金钱,他竟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将滔天的灾难,当成自己向上攀爬的阶梯!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清许的耳边,却仿佛响起了无数冤魂的凄厉哭喊。她脑海中,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历史记载,与眼前这温暖安宁的饭厅,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残酷的对比。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道德困境,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该怎么办?
阻止这一切?
她要如何阻止?跑去告诉皇帝,瑞王即将制造一场惨无人道的大水,来淹死他的子民?
谁会信?
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她一个神思不清的县主,说出这种话,只会被当成疯子!甚至会因为妖言惑众,构陷皇子的罪名,连带着整个靖王府,被立刻打入天牢!
巫蛊案的危机,不过是他们一家三百多口人的生死。
而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是十万百姓的性命,是三个州府的存亡!
她手中的筹码,太小了。而她要撬动的,却是足以颠覆整个朝局的、瑞王精心策划的核心阴谋!
那么,旁观?
像一个真正的、冷血的历史研究者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做不到!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到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母亲,那些被浊浪卷走的孩童,那一张张绝望而痛苦的面孔。
她来自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她骨子里的价值观,让她无法将生命,仅仅视为一串冰冷的数字。
如果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旁观,那她和瑞王那个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良心,将永生永世,背负着这十万冤魂的重量,不得安宁。
那一天晚上,赵清许失眠了。
她坐在黑暗中,一夜未合眼。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就像她此刻的心情,阴冷,潮湿,不见天光。
亲情,与大义。
小我,与苍生。
自保,与良知。
天平的两端,摆放着两个同样沉重到让她无法呼吸的砝码。无论她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要放弃另一边。
这是她穿越以来,面临的第二个,也是更痛苦的两难时刻。
清晨,雨停了。
碧云端着洗漱的热水走进来时,被自家县主的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她一夜未睡,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空洞,整个人都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
“县主!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碧云焦急地问道。
赵清许没有回答。
她的脑海里,依旧是那两股力量在疯狂地撕扯。
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动。瑞王已经盯上了她,她现在任何一个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并连累整个王府。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本,去对抗一个手握重权的皇子。
但她的情感,她的良知,却在疯狂地尖叫着,逼迫她去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她即将被这巨大的矛盾撕裂的时候,一个沉默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
是顾夜寒。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枝刚刚从枝头折下的、沾着雨珠的、开得正盛的桃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枝桃花,轻轻地,放在了门口的廊柱下。
然后,对着屋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随即,转身离去,身形很快便融入了庭院的晨雾之中。
赵清许呆呆地看着门口那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那粉嫩的颜色,是这个阴郁的清晨里,唯一的亮色。那上面滚动的雨珠,晶莹剔透,映着初升的朝阳,闪烁着微光。
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气,随风飘入房中。
赵清许的心,像是被这股香气,轻轻地,抚慰了一下。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送这枝花来。
因为昨夜,她心神激荡,无法入眠。而作为她影子的顾夜寒,必然也在她院外,守了一整夜。他或许听不到她心中具体的挣扎,但他一定能感受到,她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的痛苦与绝望。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所以,他在雨停的清晨,折下了这第一枝盛开的春桃,用这种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告诉她。
春天,已经来了。
不要放弃。
赵清许缓缓地,走下床榻,赤着脚,走到了门口。
她弯下腰,拾起了那枝桃花。
冰凉的雨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将花枝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属于春天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涌入了她的肺腑,也仿佛,为她那颗在黑暗中挣扎了一夜的心,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力量。
她缓缓地,直起身,望向顾夜寒消失的方向。
眼中那份空洞与迷茫,渐渐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了。
她或许没有能力,去掀翻瑞王那艘满载着罪恶的大船。
但她至少可以在那艘船即将撞向冰山之前,努力地,发出一声属于她自己的,却足以划破黑夜的警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