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将世界分割成明暗两面。
里面,王虎垂着头,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外面,凌云和几个刑警站着,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烟的焦糊味。
灯光惨白,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欠着血色。
“怎么样了?”
张建军推门进来,带进一股走廊里的冷风。
“嘴硬。”
负责主审的老刑警摇了摇头。
“证据链都摆他脸上了,还扛着。”
王虎的心理防线,比他们预想的要坚固。
或者说,是麻木。
一种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的麻木。
张建军走到玻璃前,看着里面的那个身影。
精瘦,颓唐,被捕时的凶悍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他欠了多少?”
张建军问。
旁边一个年轻警员立刻回答。
“查了,城南地下赌场的常客,高利贷滚到了三十万。”
“为了三十万,杀一个人?”
“受害人当晚刚从银行取了三万块现金,准备给他女儿交住院费的。”
审讯室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排风扇在头顶发出嗡嗡的低鸣。
凌云的胃里有点翻腾。
他想起了触摸那具冰冷身体时的感觉。
那种生命被强行剥离的空虚感,又一次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水。
塑料杯壁很薄,凉意渗透指尖。
“我去试试。”
张建军掐灭了烟头。
他推开观察室的门,走了进去。
审讯室里,王虎的头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了下去。
张建军没有坐到他对面,只是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没有厉声质问,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王虎,你女儿今年六岁了吧。”
王虎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我见过她的照片,很可爱。”
“长得像你老婆。”
张建-军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你老婆跟人跑了之后,你就一个人带着她。”
“住在黑水湾那种地方,不容易。”
王虎依旧沉默,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那三万块,是受害人给他女儿救命的钱。”
“现在,你女儿也快没钱治病了。”
“你觉得,你抢来的那些钱,能用得安稳吗?”
“上面沾着两个家庭的血。”
王虎的身体开始发抖,幅度越来越大。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建-军。
“我没想杀他!”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就是想要钱!他还钱!他还骂我!”
“他说我不是个东西!说我女儿有我这样的爹真倒霉!”
“我……”
他开始语无伦次,情绪彻底崩溃。
“刀不是我带的,是他厨房的……”
“我捅了他一下,他就倒了……”
“我怕……”
外面的刑警们,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
一个又一个的“我没想”,最终都通向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凌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
半小时后,口供录完,签字画押。
王虎被两名警员架着,拖出了审讯室。
经过观察室门口时,他空洞的眼神,恰好与凌云对上。
那里面没有恨,也没有悔。
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案件的后续流程走得飞快。
人证物证俱在,嫌疑人供认不讳,算是一桩干净利落的铁案。
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压抑了几天的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漂亮!这案子破的,真他娘的提气!”
“可不是,两天!抢劫杀人案两天告破,够咱们吹半年的了!”
“主要还是凌云这小子,真是咱们队的福将啊!”
一个年轻警员拿着一沓报告,路过凌云的座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凌云,以后买彩票叫上我啊!你这运气,不去刮两张都浪费了!”
“去去去,什么运气,这叫技术!”
另一个警员笑着反驳。
“咱们凌云现在是大数据专家,科学,懂不懂?”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大家都在笑,都在讨论。
凌云也尝试着扯动嘴角,却发现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种喜悦。
也没有“创造历史”的豪情。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两个案子的片段。
坠楼的女孩,冰冷的尸体,数据洪流中的绝望。
被刺死的男人,狭小的出租屋,王虎那双死寂的眼。
能力,确实给了他一把钥匙。
一把能够从海量信息中,直接找出线索的钥匙。
但这把钥匙,并不能直接打开门。
它指向一个方向,剩下的路,依然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
需要排查,需要走访,需要审讯。
需要所有传统的刑侦手段去验证,去夯实,最终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他得到的信息,依然是碎片化的。
是一种强烈的直觉,一种数据的共鸣。
他需要去解读,去翻译,才能让其他人明白。
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
如果张建-军不信任他呢?
如果黑水湾的监控坏了呢?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钥匙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废铜烂铁。
更何况,那种接触尸体后带来的精神冲击,并没有消失。
只是他强迫自己去适应。
那种冰冷、粘稠、混杂着死亡与绝望的负面情绪,像跗骨之蛆,盘踞在他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
每一次动用能力,都是在加深这种联系。
“小凌。”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凌云抬头,看到之前在抓捕现场反对他跟队的那个老刑警,正站在他的桌前。
他叫刘国栋,快五十了,队里的人都叫他刘叔。
刘国栋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
他没笑,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凌云。
“别听他们瞎起哄。”
办公室里的喧闹,似乎被隔绝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
“案子破了是好事。”
刘国栋慢悠悠地说。
“但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信运气。”
“运气这东西,会害死人的。”
“今天运气好,你蒙对了。”
“明天呢?”
“下一个案子呢?”
他的话不重,却字字敲在凌云的心上。
年轻警员们听了,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刘叔,你怎么说话呢!”
之前那个夸凌云的警员忍不住开口。
“凌云这是本事,不是蒙的!”
“本事?”
刘国栋看了他一眼。
“什么本事?让他现在写一份完整的逻辑推演报告出来,能写吗?”
“能把那上万条数据,一条条怎么筛选,怎么关联,怎么排除的因果关系,写得清清楚楚,让法官和检察官都挑不出毛病,能吗?”
那个年轻警员被问得哑口无言。
凌云站了起来。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对着刘国栋,微微鞠了一躬。
“刘叔,您说得对。”
“是我欠考虑了。”
他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刘国栋。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好好敲打一下这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年轻人。
却没想到,对方全盘接受。
“我确实依赖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凌云坦然地迎向他的注视。
“我提供的只是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点,一个需要被验证的猜测。”
“真正把案子办成铁案的,是你们。”
“是张队带人封锁现场,是技术队的同事勘察取证,是审讯室里您同事的努力。”
“我只是……把第一步缩短了而已。”
他没有说谎。
这是他思考了一路,最终得出的结论。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骄傲或者委屈,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清醒。
张建-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把手搭在刘国栋的肩膀上。
“老刘,听到了?”
他又看向凌云。
“你也听着。”
“老刘说的,是咱们刑警队的根,是规矩,是干了一辈子活儿总结出来的道理,一个字都不能忘。”
“没有这个根,你就是飘在天上的风筝,线一断,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他的手很有力,捏得刘国栋肩膀生疼。
“但是!”
张建-军话锋一转。
“时代在变,贼的手段也在变。”
“我们不能抱着老黄历过日子。”
“有新的方法,新的技术,能更快地抓住他们,为什么不用?”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看着凌云,又看着刘国栋。
“根要扎得深,脑袋也要抬得高。”
“老刘,你带带他。”
“把你的本事,都教给他。”
“让他知道,一个真正的刑警,除了会找线索,还需要会什么。”
刘国栋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一眼张建-军,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态度诚恳的年轻人。
最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子,想学东西,就先从整理卷宗开始。”
“这两个案子的所有卷宗,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梳理报告。”
“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说完,他端着自己的搪瓷缸,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张建-军拍了拍凌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凌云重新坐下。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再看看周围同事们堆积如山的案卷。
他没有感到被刁难。
反而有一种踏实感。
之前那种飘在半空的感觉,终于落回了地面。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名字是:
《关于“5.12坠楼案”与“5.14抢劫杀人案”的侦破复盘与思考》。
(2489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