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冲上头顶,握着酒杯的指节都有些发白。那双近在咫尺的杏眼里,狡黠的光几乎要溢出来,哪里有什么新嫁娘的羞涩,分明是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狐狸。
他喉咙有些发干,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听……听心跳?格格……不,夫人,这听诊器是用来诊病的,并非玩物。”
“诊病?”纳兰眨了眨眼,非但没退开,反而又逼近了半分,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我此刻就觉得心慌气短,跳得厉害,正需夫君诊治呢。”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锦缎旗袍下的曲线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王俊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棂,退无可退。他看着她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模样,心头那点因陌生环境和不情愿婚姻带来的郁气,莫名地被搅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这跟他预想的,要么哭哭啼啼、要么颐指气使的新婚之夜,完全不同。
他定了定神,努力板起脸,拿出几分在太医院训斥小学徒的架势:“心慌气短,或因今日劳累,饮些安神茶,早些歇息便好。听诊器冰冷,恐惊了夫人。”
纳兰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在他那故作严肃的脸上打了个转:“夫君,你紧张什么?莫非……你这‘王一手’的名号,是骗人的不成?连自己夫人的心跳都不敢听?”
激将法,赤裸裸的激将法。
王俊看着她那得意的小模样,心里那点属于现代男人的好胜心,不合时宜地被勾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打开医箱,取出那个由两个木听筒、一段羊肠软管和一个打磨光滑的铜质胸件组成的简易听诊器。
“既然如此,夫人请坐。”他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纳兰倒是从善如流,优雅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地追随着他手中的物件。
王俊走过去,犹豫了一下。隔着厚厚的旗袍,能听到什么?他硬着头皮,将冰凉的铜质胸件,轻轻贴在她左侧胸口上方,也就是心脏的大致位置。为了固定,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旗袍的衣料,甚至能感觉到其下温热柔软的肌肤。
他自己先戴好听筒。
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然后,他听到了。
透过羊肠软管,传来清晰而有力的搏动声——“咚、咚、咚”。节奏很快,带着一种青春的、蓬勃的生命力,敲击着他的耳膜。
王俊微微怔住。这心跳……确实有些快。并非病理性的那种紊乱急促,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甚至有点像是在……擂鼓助威?
他抬起眼,看向纳兰。
她也正看着他,脸上的戏谑笑容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
这一刻,她终于露出了点符合她年龄和处境的神情。
王俊移开听诊器,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心跳是略快些,但节律整齐,并无大碍。夫人……放宽心便是。”
纳兰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伸手拿过那听诊器,好奇地翻看:“这东西真有趣,隔着衣服也能听见?夫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王俊看着她摆弄听诊器那专注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或许,这位被宠坏的贵女,并不如传言中那般难以相处?至少,她对新鲜事物的好奇,超出了他的预期。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偶然所得。”他含糊道,不想多解释。
“奇技淫巧?”纳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认真了些,“阿玛的腿,太医院那么多人都说即便好了也会跛,是你用那‘石膏’给他固定,如今才能行走如常。这若是奇技淫巧,那太医院的正统医术又算什么?”
王俊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
“还有你给我的那几个琉璃瓶,”纳兰继续道,声音低了些,“里面装的药水,比我往日用的胭脂水粉,颜色鲜亮多了。”
王俊这才想起,婚前为了“讨好”这位未婚妻,他确实利用有限的材料,蒸馏提纯了些植物色素,兑入甘油和酒精,弄了几瓶颜色还算纯正的口脂和腮红液,当做礼物送了过来。没想到她竟注意到了,还似乎……很满意?
他看着眼前这位对新奇玩意儿充满兴趣的少女,忽然觉得,这场被迫的婚姻,或许……也不全是糟糕透顶?
“夫人喜欢便好。”他语气缓和了许多。
纳兰放下听诊器,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少了些戏谑,多了些探究。
“王俊,”她直呼其名,声音清晰,“我知道,你娶我,并非心甘情愿。是为了活命,对不对?”
王俊心头一震,猛地看向她。
纳兰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与她年龄不符的了然:“这府里没什么能瞒过我。阿玛要用你,也要拴住你。而我,”她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我也不想嫁个只会之乎者也,或者一味钻营的禄蠹。你……至少有点意思。”
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吉服上那颗扣得一丝不苟的盘扣,动作带着点蛮横的亲昵。
“所以,夫君,”她歪着头,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往后在这府里,我罩着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这脑子里,还有多少这种……有意思的东西?”
王俊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她扯着自己衣扣的、白皙纤细的手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窗外,月色清冷。窗内,红烛高烧。
这大清的日子,似乎从他拿起听诊器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而前方,是福是祸,他竟有些……看不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