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牌子,在钦天监下属一个僻静院落挂了起来。地方不大,仅有两进院子,几间旧屋,但胜在清静。王俊从内务府拨来的工匠和几个对“杂学”有些兴趣的太医院年轻医士中,挑选了首批人手。没有锣鼓喧天的仪式,格物院就在这冬日的萧瑟里,悄然开始了运作。
王俊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格物院初立,他并不急于搞什么大动作,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整理”和“验证”上。他将在现代社会中属于常识,但于此时代却惊世骇俗的知识,分门别类,用符合当下认知习惯的语言重新编写、绘图。从基础的杠杆、滑轮原理,到简单的化学反应,再到人体解剖图谱(基于他前世所学和在此世有限的观察,绘制得尽可能精确而不过分挑战伦理),甚至是一些基础的卫生防疫手册。
他要求院中的工匠和医士,不是盲目相信他所说,而是按照他提供的方法,亲手去实验,去验证。用杠杆是否能省力?不同的药材混合是否真的会产生新的物质?沸水浸泡、石灰消毒是否真的能减少病菌?
这个过程,枯燥、缓慢,甚至时常失败。但王俊乐此不疲。他需要的不是盲从的信徒,而是具备初步科学思维的合作者。
纳兰成了格物院的常客。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王俊编写教材,她便在一旁帮忙磨墨、整理纸张,遇到不懂的,立刻发问。王俊和工匠试验新的器械草图,她也凑在旁边看,有时还能提出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属于女性细致视角的建议。
“夫君,你这个用滑轮组提水的设计,这里是不是可以加个卡扣,防止水桶滑落?”
“夫君,你上次说的那个‘显微镜’(王俊只能描述概念),如果真的能做出来,是不是连水里那些‘小虫子’都能看清楚?”
她的问题往往天马行空,却总能切中要害,让王俊不得不更深入地思考如何将这些现代知识,更巧妙、更无痛地融入这个时代。他开始有针对性地给她讲解一些更系统的物理、化学和生物知识,纳兰竟也听得津津有味,进步神速。她仿佛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智慧甘霖。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格物院新装的、透明度更好的琉璃窗(王俊设法改进了工艺)照进来,落在正在试验一套简易过滤装置的王俊身上。纳兰坐在一旁,正对着一本王俊手绘的、介绍基本光学原理的图册蹙眉思索。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管家急匆匆进来禀报:“姑爷,格格,府里来人了,说是……说是二爷(庆泰)在城外马场坠马,伤得不轻,已经抬回府里了!”
王俊和纳兰同时一惊,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刻赶回富察府。
庆泰的院子里乱成一团。他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剧痛让他额上冷汗涔涮,呻吟不止。府里惯用的郎中已经在了,正捏着胡子,对着那明显是严重骨折的腿摇头叹气。
“二爷这伤……怕是伤到了骨头,老夫只能尽力用夹板固定,但即便日后愈合,恐怕也……”郎中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庆泰这条腿,很大可能会跛。
闻讯赶来的马尔泰脸色铁青,庆泰的生母、一位侧室夫人更是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废物!都是废物!”庆泰忍着痛,暴躁地怒吼。
“阿玛,让夫君看看吧!”纳兰急忙拉住王俊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王俊身上。那郎中也看向王俊,眼神复杂,带着几分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谁不知道这位二爷平日最是瞧不上他这个妹夫?
王俊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上前仔细检查庆泰的伤腿。触摸,轻微活动,询问坠马时的细节。确实是股骨骨折,而且错位明显。
“怎么样?”马尔泰沉声问道。
王俊沉吟片刻,抬头看向马尔泰,又扫了一眼满脸痛苦和怀疑的庆泰,平静地道:“岳父大人,二哥这腿,是股骨中段骨折,且错位严重。若只用寻常夹板固定,确实极易留下残疾。”
“那……那你待如何?”庆泰忍着痛,语气依旧不善,但眼神里已带上了一丝希冀。没人愿意变成跛子。
“需得先进行手法复位,将错位的骨骼对正。”王俊道,“然后,不能用普通的竹木夹板,需用我特制的石膏绷带进行外固定。”
“石膏?”众人皆露疑惑。
“乃一种矿物粉末,与水调和后,可迅速凝固,坚硬如石,能依照肢体形状塑形,固定效果远胜竹木夹板,且不易移位。”王俊解释。
这又是闻所未闻之法。那郎中忍不住开口:“王院判,此法……可有先例?风险几何?”
“我曾在岳父大人腿伤时用过类似原理,效果颇佳。”王俊看向马尔泰。马尔泰的腿伤恢复得极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马尔泰看着王俊沉稳的眼神,又看了看儿子痛苦的模樣,最终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你之法施为。”
得了许可,王俊立刻让人准备所需物品:熟石膏粉、温水、棉布绷带、以及……麻沸散。他知道手法复位极其疼痛,必须进行麻醉。
一切准备就绪,王俊让闲杂人等都退出房间,只留下两个有力的仆役帮忙按住庆泰。他亲自调配麻沸散,让庆泰服下。待其昏睡后,他凝神静气,凭借对人体骨骼结构的深刻了解和前世积累的临床经验(尽管并非骨科专业),双手稳稳地握住庆泰的伤腿,运用巧劲,进行牵引、旋转、对合……
空气中仿佛能听到细微的骨骼摩擦复位声。旁边的仆役看得心惊胆战。纳兰站在稍远处,紧紧攥着帕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刻钟。王俊额角也渗出了细汗。他迅速用浸透石膏浆的绷带,一层层仔细地包裹在复位好的伤腿周围,塑形,使其完全贴合。
当一切完成,石膏开始慢慢凝固发热时,王俊才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接下来需静养,待石膏自然干固。期间需注意观察足趾血运,不可轻易移动。”他对马尔泰和闻讯进来的侧室夫人嘱咐道。
数日后,庆泰从最初的剧痛和麻醉中彻底清醒过来,发现那条原本剧痛扭曲的腿,被一个坚硬的白色“壳子”牢牢固定着,虽然依旧不适,但那种骨头错位的钻心疼痛已经消失。府里的郎中再次被请来查看,仔细检查了伤腿的固定情况和庆泰的状态后,对着那石膏绷带啧啧称奇,对着王俊连连拱手,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
“王院判此法,神乎其技!固定之稳妥,远非草木夹板可比!二爷此腿,愈合可期,即便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也绝不至于严重跛行!”
消息很快传开。富察府二爷坠马重伤,被王院判用“石膏神术”保住腿的消息,成了继抗疫之后,王俊医术传奇的又一有力佐证。连宫里都略有耳闻。
经此一事,富察府内,尤其是庆泰一系的人,对王俊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往日那些若有若无的轻视和排挤,彻底烟消云散。庆泰虽然嘴上依旧别扭,但见到王俊时,眼神里的敌意已荡然无存,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和敬畏。
格物院内,王俊看着窗外开始融化的积雪,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石膏固定术的成功,再次证明了他那些“杂学”的价值,但也必然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乃至觊觎。
他回头,看见纳兰正拿着一块石膏,好奇地试着调和、塑形,脸上带着专注而兴奋的神情。
他微微一笑。至少,在这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路上,他并非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