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考成绩单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教室最后的嘈杂。
苏念蜷缩在空教室,铅笔尖“啪”地折断在画纸上。
林漾找到她时,只轻声说:“跟我来。”
七层天台的风吹散泪痕,他摊开掌心:“你看,像不像那年摔碎的水晶镇纸?”
星光落进眼底时,他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高考结束的烟花炸亮夜空,他凑近耳畔的话被轰然吞没。
而她背包里,美院录取通知书边角正悄悄刺破画夹内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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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裹挟着暑气,黏腻地贴在教学楼白色的外墙上,高三(七)班的教室里,空气却沉闷得近乎凝滞。讲台上,班主任王老师手里捏着的那一沓厚厚的纸,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底下五十多颗年轻的心脏几乎停跳——那是刚出炉的全市第二次高考模拟考试的成绩单。
“整体发挥……基本符合预期,”王老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试图安抚,却又无形中加剧了紧张,“但个别同学,波动很大,最后冲刺阶段,心态调整是关键。”
纸页翻动的轻微哗啦声,在此刻寂静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像钝刀子割过神经。每个人的目光都死死黏在老师手中的名单上,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有人悄然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有人则身体绷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
“林漾,”王老师的声音顿了顿,抬眼看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年级排名,十二。”
教室里响起几道压抑的抽气声和极低的议论。十二,离顶尖的“清北预备队”尚有距离,但在这个强手如林的省重点,已是足够耀眼的成绩。林漾坐在位置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点漫不经心笑意的样子,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他抬手揉了揉鼻尖,目光却下意识地、极快地朝斜前方的某个位置扫了一眼,随即收回,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苏念。”王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明显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被点到名字的女孩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不安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笔尖在摊开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墨点。
“总分……有所下滑。”王老师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谨慎的斟酌,“年级排名,九十八。数学……是主要拉分项。苏念,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九十八”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苏念的耳膜,瞬间蔓延开一片尖锐的疼痛和冰冷的麻痹感。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感到一阵窒息。四周投来的目光,无论带着惋惜、探究还是无意识的放松,都像细密的芒刺,扎得她无所遁形。她能感觉到林漾那道瞬间变得焦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这重量让她更加难堪,只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汹涌的酸涩和眼底瞬间腾起的灼热雾气。那刺眼的分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视网膜,将最后一点侥幸的期盼烧成了灰烬。
讲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嗡嗡作响,却再也无法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形成清晰的语义。她只是机械地低着头,视线空洞地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扭曲着,变成面目狰狞的嘲弄。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如同一个解脱的信号。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挪动、书本碰撞的嘈杂声浪,夹杂着或高或低的议论、叹息或庆幸的交谈。这喧嚣像潮水般涌来,却将苏念更加彻底地隔绝在一个孤岛之上。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带着熟悉的温度。是同桌周小雨。
“念念……”周小雨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浓浓的担忧,“别太难过了,一次模考而已……”她看着苏念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后面安慰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
苏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被那触碰惊扰的易碎品。她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彻底击溃了强撑的堤坝。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在她紧握的拳头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去下洗手间。”她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不等周小雨再说什么,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突兀的“哐当”一声。她甚至不敢看旁边林漾必定投来的目光,像逃难一般,低着头,几乎是撞开过道里尚未散尽的人群,飞快地冲出了后门。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外的走廊拐角,只留下一阵仓惶的风。
林漾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消失的身影,直到被墙壁阻隔。他脸上的轻松笑意早已消失无踪,眉头紧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刚才苏念起身时那瞬间煞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破碎感,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上。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得椅子也发出一声响,比苏念那声更沉。他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
走廊里人来人往,刚下课的喧闹尚未平息。林漾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掠过那些或轻松谈笑、或步履匆匆的同窗身影,却唯独不见那个熟悉的、纤细的背影。她像一滴水,瞬间蒸发在了这片喧嚣的海洋里。
心,被一种陌生的慌乱攫住,越收越紧。他了解苏念,这种时候,她绝不会去人多的洗手间,更不会回宿舍——那里有太多熟悉的眼睛。她会找一个绝对安静、绝对隐蔽的角落,像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他的脚步没有停顿,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穿过喧闹的主走廊,拐向连接旧实验楼的、那条相对僻静的长廊。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更沉滞一些,光线也略显昏暗。越往里走,人声越稀薄。
尽头,那间早已废弃、堆满旧桌椅和体育器材的杂物室,门虚掩着一条细缝。
林漾的心猛地一跳,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隔着门缝,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巨大阴影里的身影。
杂物室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苏念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蒙尘的破旧软垫上,整个身体缩得很小很小,肩膀抑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着。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数学错题本,像抱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脆弱的轮廓,像一张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纸。
她面前的空地上,摊着那张刺眼的成绩单。旁边,是她摊开的速写本。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个少年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低头专注地看着书,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沉静的张力。那是林漾。只是此刻,画中少年专注的神情旁,一道突兀的、深深的铅笔划痕,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了画面的和谐。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从中断成两截,可怜地躺在画痕旁边,笔尖彻底碎裂,黑色的石墨粉末沾污了画纸的一角。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幼兽的呜咽,微弱而绝望地回荡在布满灰尘的空间里。每一声抽噎,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林漾的心尖上,带来绵密的刺痛。他见过苏念因为解不开难题而苦恼蹙眉的样子,见过她画画入神时嘴角无意识扬起的恬静弧度,甚至见过她偶尔被自己拙劣的笑话逗得眉眼弯弯的瞬间,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彻底崩溃的模样。那种被巨大的失望和茫然击垮的脆弱,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推门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沉闷的钝痛。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背,看着她死死攥着错题本、指节泛白的手指,看着她面前那道刺目的划痕和断裂的铅笔……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在他胸腔里剧烈翻腾。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里面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偶尔无法抑制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吸气声,林漾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他伸出手,指节在斑驳掉漆的木门上,极轻、极缓地叩了两下。
笃。笃。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杂物室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苏念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肩膀瞬间绷紧,整个人僵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把脸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门被轻轻推开,发出老旧合页轻微的呻吟。林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里微弱的光,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关切,径直落在她身上。
他走了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带起的微风拂动了空气里悬浮的尘埃。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没有问“你还好吗”这种徒劳的问题。他只是走到她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然后,极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劲瘦和力量感,掌心向上,坦然地摊开在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别在这儿,”他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情绪的稳定力量,像沉静的磐石,“跟我来。”
不是命令,不是询问,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一种将人从泥沼中拉起的笃定。
苏念的身体依旧僵硬,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那只伸向她的手,干净的、温热的、充满力量的。她混乱绝望的心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他简单至极的话语,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她慢慢抬起头,沾满泪痕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狼狈,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未干的泪水和浓得化不开的茫然与痛苦。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漾没有催促,那只手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终于,苏念那紧紧抱着错题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颤抖,松开了些许。她抬起沾着铅笔灰和泪痕的手,迟疑地、试探性地,轻轻搭在了林漾摊开的掌心上。
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和恐惧的微颤。
林漾立刻收拢手指,将她冰冷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那力道坚定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从那张蒙尘的软垫上拉了起来。
苏念像一个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顺从地、脚步虚浮地被他拉着,走出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杂物室,走入外面稍显明亮却依旧寂静的长廊。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幽幽亮着,指向通往更高处的阶梯。
林漾的脚步没有停,拉着她径直走向那扇厚重的、漆成墨绿色的防火门。他单手推开,一股带着顶层特有空旷感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两人的额发。
“上去。”他侧过头,简短地说,目光落在楼梯上方那片深邃的、未知的黑暗里。
苏念茫然地跟着他,踏上了通往顶楼天台的、狭窄而陡峭的水泥台阶。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一层,两层……越往上,空气似乎越清凉,带着未散尽的暮气和即将升起的星辰的微凉气息。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混乱的大脑也无法思考,只是机械地跟着那只始终紧握着她、传递着唯一温暖和力量的手。
沉重的铁门被林漾用力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喑哑的呻吟。傍晚最后的天光如同熔化的金子,带着磅礴的余温,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瞬间盈满了苏念的视野。
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至,带着城市边缘旷野的气息和夏日黄昏特有的温热,猛烈地灌满了她的校服衬衫,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也瞬间吹干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留下紧绷的涩意。眼前骤然开阔,整个灰蒙蒙的、被林立高楼切割的城市轮廓线,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铺展在脚下。远处,夕阳正沉沉坠向钢筋水泥的丛林尽头,将西天染成一片壮丽的、燃烧般的金红与深紫。而东方的天际,深蓝色的夜幕已悄然拉起,几颗早起的星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这片空旷、寂静、只有风声呼啸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包容一切的怀抱,瞬间将苏念从那个逼仄绝望的杂物室,从那些窒息的目光和冰冷的数字中剥离出来。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压抑和酸楚,被这浩荡的风一吹,似乎松动了一些。她怔怔地站在天台边缘,看着脚下遥远如玩具模型般的车流灯火,看着天边那场盛大无声的落日告别,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渺小感攫住。模拟考的失败、排名的下滑、对未来的恐惧……那些曾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的巨石,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间,仿佛也暂时失去了那令人绝望的重量。
林漾松开了她的手,走到稍远一点的矮水泥护栏边,背对着她,手肘随意地撑在冰冷的边缘上,望着远方那片熔金般的光焰,沉默着。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挺拔,像一株扎根在风中的树。
苏念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撑在粗糙的水泥护栏上。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点。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不断拂过脸颊,有点痒。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哭声而沙哑干涩,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林漾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那片正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的壮丽夕阳,侧脸的线条在暮光中显得有些冷硬。过了片刻,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传入苏念耳中:
“这里高,风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吹走。”
很朴实,甚至有点笨拙的解释,却奇异地戳中了苏念此刻最隐秘的渴望。她确实需要一场大风,吹散那些盘踞在脑海里的失败阴霾和尖锐的自我否定。
“我……”苏念低下头,看着自己撑在水泥护栏上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考砸了。”这三个字说出口,带着千斤的重量,刚被风吹干的眼眶又迅速泛起酸涩,“数学……还是那样。怎么努力……都好像没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破碎的气音,被风卷走。
“我知道。”林漾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没有转头看她,只是抬起右手,指向西边天际最后那一抹倔强燃烧着的、熔金般的云霞。“你看那里。”
苏念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抹云霞的形状很奇特,边缘被夕阳勾勒得异常清晰,像一只展翅欲飞、却被无形锁链捆缚的鸟,在深紫色的天幕背景上,奋力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辉煌。
“像不像,”林漾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被钉在黑板上的你那张卷子?那个……最后一道大题的几何图?”他微微偏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苏念脸上,眼神很深,像能看进她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张惨不忍睹的试卷,那个被她反复演算却最终放弃的复杂几何图,此刻竟以如此壮烈而扭曲的方式,被投射在了天际!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原来,她的失败,她的挣扎,竟被老天以如此残酷而宏大的方式嘲弄着!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被风迅速吹散。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粗糙冰冷的水泥护栏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布满细小砂砾的地面上,额头抵着膝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像被困在绝境的小兽发出的哀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把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恐惧和绝望,都通过这汹涌的泪水冲刷干净。
林漾依旧站着,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无数灯火在脚下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海。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心。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无声地攥紧,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清晰地感受着胸腔里那股尖锐的刺痛,随着她每一次压抑的抽泣而加深一分。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笨拙,那些翻涌在舌尖的、准备好的安慰话语,在她如此彻底的崩溃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最终没有试图去拍她的背,也没有说“别哭了”这样的话。他只是慢慢地、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身体靠上冰冷的护栏,没有靠她很近,却足以让她感受到他沉默的存在。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东方那片越来越深邃、越来越璀璨的夜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苏念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只剩下肩头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颤动。泪水流干了,只剩下眼睛和喉咙火辣辣的疼。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就在这长久的、只有风声呜咽的寂静里,林漾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的意味:
“抬头。”
苏念像被这声音牵引的木偶,茫然地、缓慢地抬起了沉重的头,泪痕斑驳的脸在城市的微光下显得脆弱而苍白。
映入她朦胧泪眼的,是林漾摊开在她面前的手掌。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线条。而此刻,那掌心的中央,稳稳地托着一小片……破碎的、在微弱光线下折射出无数细小光点的东西。
那是一片不规则的、边缘锋利的透明玻璃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异常干净澄澈。
“看。”林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引导着她的视线落向他掌心的碎片,“仔细看。”
苏念红肿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水汽,视线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努力聚焦。起初,她只看到那片玻璃本身反射的、脚下城市灯火的模糊倒影,一片混沌的光斑。但当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看得更仔细一些,透过那片小小的、纯净的玻璃棱面——她看到了!
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最纯净的钻石粉末,被不可思议地收集、凝聚在这一方小小的棱镜之中!它们安静地躺在林漾温热的掌心,闪烁着微弱的、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来自城市的人间灯火,而是来自更遥远、更恒久的所在——是头顶那片深蓝天幕上,刚刚亮起的、真正的星辰!
这小小的碎片,竟像一枚神奇的透镜,将遥远天际那些微不可察的星光,汇聚、放大,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苏念的呼吸骤然屏住了。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方才的绝望,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被掌心这片小小的、凝聚着星光的碎玻璃完全攫住。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奇异的安宁,像温润的水流,缓缓注入她干涸龟裂的心田。
林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瞬间的失神和随之涌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他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眼熟吗?”他低声问,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被风吹得有些飘渺。
苏念的视线依旧黏在那片汇聚了星光的碎玻璃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茫然地摇了摇头。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初二那年,”林漾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你送我那个生日礼物。水晶的……小地球仪。说是让我‘胸怀世界’。”他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遥远怀念意味的弧度。
记忆的闸门猛地被撞开!苏念的瞳孔瞬间收缩。是的!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一个精品店精心挑选的礼物。那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地球仪,底座是深蓝色的,海洋和大陆的轮廓清晰可见,非常漂亮。她当时满心欢喜地送给他,看着他惊喜的表情……
“后来呢?”她喃喃地问,声音干涩。
“后来?”林漾的视线也从掌心的星光碎片移开,投向深邃的夜空,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被我爸砸了。”他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就因为我月考物理没及格,顶了他一句。”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她记得那个水晶地球仪消失得很突然,林漾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摔碎了”。她当时还惋惜了好久。
“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到楼下花坛,在碎玻璃渣里翻了半天。”林漾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就捡到这一片,还算完整。洗干净,一直留着。”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片承载着星光的碎片,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看,碎的,未必就没用了。”他的拇指指腹,极轻地、珍重地拂过那片玻璃光滑的棱面,“换个角度看,它还能把那么远、那么高的光,聚起来,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苏念,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星光和城市微光的映照下,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涌动着一种苏念从未见过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复杂情绪——有理解,有痛惜,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信。
“一次考试砸了,天塌不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苏念的心上,“苏念,你画得那么好,你眼里的世界,本来就比一张卷子上的分数……大得多。”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念心中那层厚重的、由挫败和自我怀疑筑成的坚冰。她怔怔地望着林漾的眼睛,望着他掌心里那片在黑暗中执着地折射着遥远星辉的碎片。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温暖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片玻璃,而是紧紧抓住了林漾那只摊开的手掌!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她的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温热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某种被理解、被点亮的巨大情绪洪流的奔涌。
“林漾……”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破碎不成句,“我……我好怕……我怕我考不上……我怕……”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林漾的手被她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那力道大得让他微微蹙眉,但他没有抽回,反而翻转手腕,更用力地、完全地回握住了她。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坚定地包裹着她冰冷颤抖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力量。
“怕什么?”他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有我呢。”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驱散了苏念心头盘踞的最深沉的恐惧。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林漾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却没有一丝嫌弃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沉甸甸的决心。
“我说了,帮你补数学,就一定会补到底。”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下次模考,下下次,一直到高考那天,我都盯着你。不会的题,一遍不懂就讲十遍,十遍不懂就讲一百遍,讲到你会为止。”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向脚下灯火璀璨的城市轮廓:“你的目标,是美院。我的目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方几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是Z大计算机系。知道Z大在哪儿吗?”他微微侧头,看着苏念。
苏念下意识地摇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
“就在你们美院隔壁那条街!”林漾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张扬的笃定,“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不存在!到时候,你画画,我敲代码,晚自习结束了,我还带你上来看星星!就这么定了!”
他描绘的图景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自信,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苏念心中对未来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那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被他用斩钉截铁的话语,勾勒出的、触手可及的未来!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尘埃落定般安稳感的洪流,猛地冲上苏念的心头,让她几乎眩晕。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不容置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的额头,看着他为了描绘那个共同未来而显得有些飞扬的眉梢……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身体却微微前倾,另一只冰凉的手抬了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轻轻覆在了他撑在冰冷水泥护栏的手背上。
林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细而冰凉的手。她的手很小,几乎完全被他的手掌覆盖住,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传递过来的决心。
“说话算话?”苏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滚落出来的。她仰着脸,泪光未干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林漾的脸庞和头顶那片深蓝的、星光渐起的夜空,里面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却无比坚定的火焰。
林漾的目光从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缓缓移到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在她清澈的瞳仁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片被她重新点亮的光芒。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揪着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悸动和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
他反手,将苏念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冰凉小手也完全包裹进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里,用力地、郑重地握了一下。然后,他扬起一个苏念无比熟悉的、带着少年意气风发和绝对自信的笑容,声音铿锵有力,穿透呼啸的晚风:
“一言为定!”
***
天台上那场关于未来的约定,像一剂强效的镇定剂,注入了苏念濒临崩溃的心脉,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和林漾之间激荡开一种崭新的、更为紧密的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高三最后冲刺的节奏快得让人窒息。成堆的试卷像永远也下不完的雪,老师的讲解声、翻书的哗啦声、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构成了教室永恒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和汗水混合的、属于高考前夕的独特气味。
然而,对于苏念和林漾而言,在这片压抑的喧嚣里,却悄然开辟出了一方只属于两人的、无声而默契的战场。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将伏案的身影拉长。苏念习惯性地在陷入数学题泥沼时,将草稿纸轻轻推到桌子中间靠近林漾的那一侧。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林漾的目光从自己正在演算的物理题上移开,扫过那些被反复涂改、充满困惑的算式,眉心习惯性地微蹙。他拿起自己的笔,不是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她的草稿纸空白处,利落地画下一个清晰的辅助线图,或者用红笔圈出她跳过的某个关键步骤,旁边标注上简洁的公式名称或定理提示。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不羁的洒脱,笔锋却异常清晰有力。
苏念看着那些精准的提示,有时会恍然大悟,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立刻埋头继续演算;有时依旧困惑,便会在旁边画一个小小的问号。这时,林漾便会身体微微倾斜过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语速,快速地点拨几句关键思路。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少年清爽的味道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作为回报,苏念的“弹药”则更加无声而丰沛。她的课桌抽屉深处,藏着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那不是普通的笔记本,而是她为林漾精心打造的“作文素材库”。每当课间休息、排队打饭的零碎时间,或者晚自习感到疲惫时,她就会拿出这个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凝神静气片刻,然后落笔。
铅笔的线条流畅而生动。有时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个场景:清晨校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叔,热气腾腾中专注翻面的侧影;傍晚操场边,一个女生踮着脚费力地想把空矿泉水瓶塞进已经爆满的垃圾桶;深夜教室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依旧顽强挺立的小树苗……旁边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平凡微光”、“坚持的姿态”、“韧性”。
有时则是一幅更完整的肖像:图书馆角落里,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戴着老花镜,手指颤抖却无比珍重地抚摸着一本古籍的封面,眼神专注得仿佛穿越了时空。画旁是摘自某本人物传记的句子:“毕生所求,不过方寸之间,薪火相传。” 字体清秀工整。
更有时,是她根据林漾偶尔提及的、感兴趣的科技或历史话题,进行的“主题创作”。比如他提到对人工智能伦理的思考,苏念便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幅充满隐喻的铅笔画:一个由无数精密齿轮和线路构成的机器人头颅,额心位置,却镶嵌着一颗鲜活的、正在萌芽的绿色种子。旁边附上了她摘抄的《弗兰肯斯坦》片段和一段关于“科技与人性”的简短评论。
这个本子,成了两人之间最独特的“补给站”。当林漾被议论文的论据匮乏逼得抓耳挠腮、对着作文纸下笔维艰时,只需一个略显烦躁地揉乱自己头发的动作,或者一个投向苏念抽屉方向的、带着点求助意味的眼神,苏念便会心领神会。她会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厚厚的本子从抽屉里抽出一点点,露出熟悉的硬壳边缘,或者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两下,像对暗号。
林漾便会像得到了秘密指令的特工,迅速伸手接住那个滑过来的“弹药库”。他翻开本子,目光扫过那些生动的画面和精炼的文字,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嘴角甚至会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些由线条和文字构筑的鲜活场景、深邃思想,如同汩汩清泉,瞬间滋润了他干涸的灵感沙漠。他提笔,文思如泉涌,笔下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有了画面、温度和灵魂。
这种无声的“交易”在紧张的学习间隙悄然进行,高效而默契,成了高压环境下一种独特的慰藉。然而,再严密的堡垒也有被外界察觉的缝隙。
一次晚自习课间,林漾正低头飞快地誊抄苏念本子上关于“乡土中国变迁”的速写和评注,准备用在下一篇议论文里。周小雨拿着水杯回来,眼尖地瞥见了那个摊开的、画满了画的硬壳本子。
“哇!念念!这是你的手绘本吗?画得也太好了吧!”周小雨惊叹着凑过来,伸手就要拿,“快给我看看!”
苏念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把本子合上收回。这个本子承载了太多她和林漾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和付出,她本能地不想它被第三个人翻阅品评。
“哎,别动!”林漾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长臂一伸,宽大的手掌“啪”地一声按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正好盖住了苏念刚画完的一幅关于“城市孤独症”的速写。
周小雨的手僵在半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护食般的反应弄得一愣。
林漾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对着周小雨挑了挑眉:“周大小姐,这可是‘机密文件’,关乎我的高考作文生死存亡!概不外借!”他语气轻松,带着玩笑的口吻,手掌却依旧稳稳地压在本子上,没有丝毫挪开的意思。
苏念悬着的心悄悄落回肚子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滑过心间。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试卷,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周小雨看看林漾一脸“此路不通”的痞笑,又看看低头不语的苏念,撇了撇嘴,拖长了调子:“切——小气!念念的画我以后再看总行了吧?还‘机密文件’……”她嘟囔着,拿着水杯走开了。
这个小插曲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很快被淹没在下一轮题海的浪潮中。然而,它却在苏念心底留下了一道细微的涟漪。林漾那毫不犹豫的保护姿态,让她感到一种被珍视的安全感。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身旁正重新埋首于作文纸的少年。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在纸页上快速地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种莫名的悸动,像微小的电流,轻轻窜过苏念的心尖。她慌忙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速写本粗糙的页角,试图压下脸颊上升腾起的、不合时宜的热度。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数学错题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清晰的公式。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竟是刚才林漾按住本子时,手背上那清晰凸起的骨节,和他转头看向周小雨时,那带着点霸道又藏着维护的眼神。
***
时间在笔尖和试卷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撕扯的日历,一天天锐减,触目惊心。空气里的焦灼感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连最活泼的学生也沉默了许多,课间趴在桌上补眠的身影随处可见。
这天晚自习,林漾正专注地给苏念讲解一道解析几何的压轴题,思路清晰,步骤严密。苏念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在草稿纸上跟着演算。就在他讲到最关键的一个几何变换时,他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那震动很轻微,隔着木头隔板,只有紧挨着的两人能隐约感觉到。林漾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朝抽屉方向瞥了一眼。屏幕的冷光透过缝隙,在昏暗的课桌下短暂地亮起又熄灭。
苏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瞬间的停顿和眼神的飘忽。她抬起眼,疑惑地看向他。
林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苏念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带着烦躁和一丝阴郁的微表情。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对着苏念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听题:“没事,推销的。我们继续,这里要构造相似……”
他的讲解继续,逻辑依旧清晰,但苏念却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不同。他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用力了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也似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极其短暂地再次扫向那个漆黑的抽屉方向。
手机屏幕没有再亮起,但那通未接来电带来的无形压力,却像一片小小的阴云,笼罩在林漾的头顶,挥之不去。苏念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她记得,最近一段时间,林漾偶尔接到电话后,回来时脸色都会比平时沉郁几分,虽然他总是很快用玩笑掩饰过去。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刺破了沉闷的夜晚。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嘈杂声浪填满。林漾动作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背起书包,对苏念匆匆说了一句:“念念,你先走,我……去下洗手间。”他的眼神有些闪烁,没等苏念回应,便脚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座位,逆着人流朝教室后门走去。
苏念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头那点疑虑和担忧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她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等她背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时,下意识地朝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处望了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走廊,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低着头,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距离有些远,苏念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偶尔快速地翕动几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整个身体都透出一种紧绷的、烦躁的抗拒感。
是家里打来的电话?苏念的心揪紧了。她放慢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在这时,她似乎隐约捕捉到林漾压抑着怒气的、提高了些许的音调:
“……我说了,我现在没空管这些!……高考!还有几天?!……你们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几个路过的同学大声说笑的声音里。林漾也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猛地侧过头,冰冷烦躁的目光扫过走廊。苏念立刻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快步汇入了下楼的人流中,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回家的路上,苏念推着自行车,心思却全然不在脚下的路。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林漾那个在昏暗角落里、浑身散发着冰冷抗拒气息的背影,和他电话里那句压抑的怒吼,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个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林漾,似乎被某种沉重的、来自家庭的压力,撕开了一道她从未窥见的口子。
一种强烈的、想要为他分担些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却又被一种无力感紧紧攫住。她能做什么?她甚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未知和无力感,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烦闷。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自行车冰冷的把手。
***
日历终于翻到了那个被无数红笔圈注的日期——高考日。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混合着青草露水和紧张气息的味道。考点学校门口早已人山人海,警戒线拉出长长的通道,家长们踮着脚尖,目光焦灼地穿透攒动的人头,一遍遍搜寻着自家孩子的身影。叮嘱声、鼓励声、还有带着哭腔的“别紧张”……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属于高考的独特交响曲。
苏念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捏着透明文件袋的边缘,里面装着准考证和必备文具。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模拟考的洗礼,但真正站在这扇决定命运的大门前,那种沉甸甸的、令人呼吸困难的紧张感,还是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熟悉的力度,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安抚性地揉了揉。
苏念猛地抬起头。
林漾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些许喧嚣的阳光。他脸上带着苏念熟悉的、那种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明朗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看不到一丝一毫昨晚电话里的阴郁痕迹,仿佛那些沉重的压力从未存在过。
“紧张了?”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苏念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头顶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胸腔里那只狂跳的“小兔子”似乎真的被神奇地安抚了一些。她诚实地、轻轻点了点头。
林漾的笑容加深了些,他收回手,变戏法似的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苏念面前。
那是一小块深蓝色的鹅卵石,只有拇指大小,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石头的表面,用极其精细的笔触,画着一个小小的、戴着宇航员头盔的卡通女孩头像。女孩的眼睛画得又大又圆,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正仰望着无尽的星空。
苏念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是她的速写风格!是她画在送给林漾的那本“素材库”扉页上的自画像!
“喏,”林漾把这块小小的石头放进她微微汗湿的掌心,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定心石’,我加工了一下。带着它,就当我……嗯,在考场里给你加油了。”他的语气轻松随意,眼神却专注地看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别怕,苏念。你画里的世界那么大,一张卷子,装不下。”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苏念心中某个被紧张封闭的角落。她看着掌心这块温润的石头,看着那个仰望星空的、小小的自己,林漾在天台上握着那片星光碎玻璃说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碎的,未必就没用了。换个角度看……”
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掌心那块小小的石头,从林漾明亮坚定的眼神里,缓缓注入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最后一丝寒意和慌乱。
她紧紧握住了那块“定心石”,光滑冰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指尖的颤抖。她抬起头,迎上林漾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虽然还有些僵硬、却足够清晰的弧度。
“嗯!”她应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
林漾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脸上的笑容也彻底舒展开,像拨云见日的阳光。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自然又带着鼓励:“去吧!好好考!记住我们的‘城东城西’!”
苏念再次用力点头,握紧了那块小小的石头,仿佛握住了整个星空的勇气。她转身,挺直了背脊,汇入了走向考场的、坚定的人流。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金边。
林漾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纤细却仿佛注入了无穷力量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警戒线内。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插在裤袋里的手,无声地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屏幕刚刚又震动过一次的手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沉的阴霾,但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阳光下的错觉。他深吸一口气,也迈开脚步,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
两天鏖战,笔尖在试卷上刮过惊心动魄的轨迹,最终在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的瞬间,尘埃落定。
当苏念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考场大门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色。紧绷了数日、甚至数年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冲破樊笼、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狂喜和解脱!
校门口早已成了沸腾的海洋。试卷被撕成碎片,像白色的蝴蝶漫天狂舞;压抑了许久的呐喊声、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相识或不相识的同学拥抱在一起,又叫又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泪水。
苏念站在喧嚣的边缘,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这片近乎失控的狂欢景象。两天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同样巨大的空虚感同时袭来,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念!”
林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穿透喧嚣清晰地传来。
苏念转过头,正对上林漾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的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被汗水微微洇湿的T恤。他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着喜悦的火焰。
“考完了!”他大声喊着,声音里是纯粹的、卸下重负的狂喜,“终于他妈的考完了!”他抓着苏念手腕的手用力晃了晃,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拽离地面。
苏念被他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力量所感染,心头的茫然和疲惫瞬间被冲散了大半,一丝笑意也终于冲破疲惫的堤坝,在她唇边绽放开来。
“嗯!考完了!”她用力地点头回应,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些。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林漾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人群相对稀疏的侧边跑去。他的手心滚烫,带着汗意,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腕,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奔向自由的兴奋力量。苏念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却忍不住跟着他一起跑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吹散了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属于青春的轻快感,重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们跑离了喧嚣震天的校门主战场,穿过几条相对安静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处开阔的河堤边。这里远离了人潮,只有晚风温柔地拂过岸边的垂柳,送来河水的湿润气息。远处,城市华灯初上,倒映在粼粼的河面上,碎成一片流动的星火。
两人都微微喘着气,并肩站在河堤的石栏边。刚才奔跑带来的短暂兴奋渐渐平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情绪开始在沉默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并肩作战的日子结束了,那个关于“城东城西”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带着一丝告别的感伤和对未知的忐忑。
林漾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苏念。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侧脸轮廓。她的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眼神里有疲惫,有释然,还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淡淡的、仿佛萦绕着薄雾的思绪。
胸腔里,那股从考试结束铃响时就一直翻腾、却被他用奔跑和喧嚣强行按捺下去的、滚烫而汹涌的情绪,此刻在这片温柔的暮色和静谧的河水前,再也无法抑制。它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和一种破土而出的、强烈的渴望。
他必须说点什么。现在就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河水微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心头的灼热。他微微侧过身,面向苏念,目光紧紧锁住她映着河面灯火的侧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那些在心底盘桓了许久、沉甸甸的话语。
“苏念……”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念闻声转过头来。当她的目光对上林漾那双在暮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那里面翻涌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她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一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本能慌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
林漾看着她瞬间染上红晕的脸颊和那双骤然睁大的、清澈见底的眼眸,更加坚定了决心。他微微倾身,向她靠近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微小的距离。他的气息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爽味道和一丝紧张的灼热,拂过她的耳畔。他张开口,那些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滚烫的话语几乎就要冲破唇齿的束缚——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咻——嘭!!!”
一声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毫无预兆地、震耳欲聋地炸响在头顶的夜空中!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巨大的、绚烂到极致的光团,如同最狂放的画家打翻了调色盘,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夜幕上轰然炸开!赤金、流银、魅紫、幽蓝……无数燃烧的色彩交织、碰撞、飞溅、坠落,瞬间点亮了整个苍穹!那光芒如此夺目,如此霸道,将河面映照得如同流淌的熔金,也将河堤上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身影,彻底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下!
“高考结束啦——!”
“解放了——!!!”
远处河对岸的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欢呼,声浪混合着烟花的轰鸣,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林漾所有即将出口的话语,所有凝聚在舌尖的勇气和滚烫的心意,在这惊天动地的声光爆炸中,被彻底淹没、吞噬!他凑近苏念耳畔的动作僵住了,嘴唇还维持着微张的姿势,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疯狂坠落的光雨,也倒映着苏念近在咫尺、被烟花映照得明明灭灭、写满了惊愕和一丝茫然的脸庞。
世界在轰鸣,在燃烧,在狂欢。
而他们之间,那方刚刚酝酿起惊心动魄的寂静与期待的小小天地,被彻底炸得粉碎。
苏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规模浩大的烟花盛宴惊呆了。她下意识地仰起头,望向那片被肆意涂抹的璀璨夜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是因为头顶的震撼,还是因为刚才林漾靠近时,那瞬间几乎要将她灵魂吸走的眼神和他唇边未尽的言语。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光怪陆离的光影中,苏念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林漾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神情——那是极其短暂的、混杂着错愕、焦灼、不甘和一种被强行打断的深深懊恼。那神情快如闪电,瞬间就被他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所覆盖。他抬手揉了揉被强光刺得有些不适的眼睛,再放下手时,脸上已只剩下对漫天烟花的惊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靠近和欲言又止,只是苏念紧张之下的幻觉。
“哇!这阵仗!”林漾指着天空,声音拔高,试图盖过烟花的轰鸣,语气刻意地轻松,“学校这次下血本了啊!快看那边!紫色的!炸得跟朵大菊花似的!”他指着夜空中一团盛放的紫色烟火,试图将气氛拉回轻松平常。
苏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绚丽的紫色光点如瀑般坠落。她轻轻“嗯”了一声,脸上也努力挤出笑容,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悬在了半空,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刚才那一刻的悸动和期待,被这铺天盖地的喧嚣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心的怅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烟花的光芒在她眼中明明灭灭,映照出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掩饰的黯淡。
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坠落的星火终于渐渐平息,只留下硝烟特有的淡淡硫磺味弥漫在晚风中。河堤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喧嚣退潮,世界重归一种狂欢后的寂静。
林漾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凝滞的空气,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爽朗,只是仔细听,尾音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苏念点了点头,没有看他,低低应了一声:“好。”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刚才烟花下那惊心动魄的靠近和未尽的言语,像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再提起。林漾找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说着考试里的趣事,点评着烟花的规模。苏念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心思却早已飘远。
终于到了苏念家楼下。老旧的居民楼笼罩在夜色里,只有几扇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
“到了。”苏念停下脚步,声音很轻。
“嗯。”林漾也停下,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校服裤袋里。路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斜斜打下来,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反正……考完了,结果嘛,等出来再说!”
苏念抬起头,看向他。他的脸在光影下半明半暗,嘴角依旧习惯性地噙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眼神却似乎有些飘忽,不再像河堤边那样,亮得灼人。
“嗯。”苏念又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那句在心底盘旋了许久的、关于“城东城西”约定的确认,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刚才烟花下的戛然而止,像一层无形的隔膜,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她只是低声说:“你也……路上小心。”
“知道啦。”林漾挥了挥手,动作干脆利落,“走了!”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苏念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上老旧的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着她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
回到自己安静的小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暖黄的光晕洒在桌面上,照亮了摊开的速写本、散落的铅笔,还有那个陪伴了她整个高考的、装着文具的透明文件袋。
她卸下肩上的背包,动作有些迟缓地拉开拉链。手指探进去,没有去拿课本或试卷,而是摸索着,触碰到背包最内层一个隐蔽的、带拉链的小口袋。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挺括而微凉的触感。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确认。然后,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文件,从那个隐秘的口袋里抽了出来。
暖黄的台灯光下,文件的抬头清晰无比——
【中国美术学院 新生录取通知书】
下方,是她的名字和专业——【苏念 油画系(提前批录取)】。
通知书的右下角,清晰地印着报到日期和地点。那座以艺术闻名、风景如画的南方城市,那个无数美术生向往的殿堂,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在那些令人艳羡的字句上停留太久。通知书被展开的纸张边缘,带着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细微折痕,显得有些旧了。显然,它到达她手中,已有些时日。
苏念的手指轻轻拂过通知书上那座标志性的美院建筑线条图,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梦想成真的微光,有对未来的憧憬,但更多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茫然和……挣扎。
提前批录取尘埃落定,她甚至已签收了正式的录取通知书。这原本是足以让全家欢庆的喜讯。
可她却迟迟没有告诉林漾。
一个字都没有。
那个关于“城东城西”的约定,那个在晚自习的灯光下、在天台的星光里、在无数个互相扶持的日夜中,被他们反复描绘、坚定相信的未来图景——他考Z大计算机系,她考本地美院,两所学校仅一街之隔——此刻,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横亘在眼前的巨大冰山,冰冷而沉重地压迫着她。
她该如何开口?
告诉他,那个约定中的“城西美院”,变成了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南方都市?
告诉他,他们憧憬的“一街之隔”变成了跨越数省的山高水长?
告诉他,她早已收到了这份改变一切的通知书,却一直将他蒙在鼓里?
台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书桌一角。苏念的目光从那份刺眼的录取通知书上移开,落到了摊开的速写本上。本子的最新一页,是她昨晚在巨大的心绪不宁中,下意识描绘的。
画纸上,少年微微低着头,额发自然垂落,遮住了小半饱满的额头。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扇形阴影,鼻梁挺直,嘴角却不像平日里那样习惯性地扬起痞气的弧度,而是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少见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整幅画用了极其细腻的铅笔排线,光影处理得柔和而深情,将他侧脸的每一寸线条都勾勒得无比清晰,仿佛沐浴在某种无声的圣光里。
那是林漾。是她笔下,无数次描摹过的林漾。只是这一次,她画的是他闭目沉睡的样子,是她心底深处,那个褪去所有张扬外壳、只剩下纯粹和温柔的林漾。
画纸的右下角,还留着一小块空白。那里,她曾无数次提笔,想写下点什么,却最终都只留下几个被橡皮擦反复涂抹、模糊不清的墨点。
苏念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少年安静的眉眼,拂过他抿着的唇角。指尖的微颤传递到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桌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深蓝色的、画着仰望星空卡通女孩的鹅卵石——是高考第一天清晨,林漾塞进她手心的“定心石”。
一边是承载着梦想与远方的录取通知书。
一边是凝固在纸页上、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少年侧影。
一边是掌心紧握的、带着他体温和约定的“定心石”。
暖黄的灯光下,这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桌上,无声地对峙着,拉扯着她。
苏念的视线在这三者之间缓缓移动,眼神空洞而挣扎,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那份摊开的、带着南方城市遥远气息的录取通知书上。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缓慢而用力地,将那张薄薄的、却又重逾千斤的纸,沿着原有的折痕,一下,又一下,重新折了回去。
纸张发出轻微而清晰的脆响,像某种微弱的、心碎的声音。
折好的通知书,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然后,她猛地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堆放着一些旧画稿和杂物。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像是要急于摆脱什么烫手的东西,将那封决定了她未来去向的通知书,深深地、用力地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
纸张的边缘,因为粗暴的动作而微微翘起一个倔强的、尖锐的角,刺破了覆盖在上面的几张废旧画稿,像一个无声的、不甘的质问,固执地指向抽屉外昏黄的灯光。
抽屉被重重地推了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那个被强行掩埋的秘密。
房间里只剩下台灯发出的、单调而固执的暖黄光晕,以及女孩坐在书桌前,长久而僵硬的沉默背影。窗外的城市早已沉入梦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车鸣,更衬得这方小天地里,那无声的挣扎和茫然的未来,沉重得令人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