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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文博带着人怒气冲冲离开后,西厢院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真正松下来。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得人心烦。

钱婶子虽然没再明着找茬,但那眼神,像钩子似的,总往织房那边瞟。沈知微知道,族里绝不会善罢甘休,沈文博那句“等着”不是空话。她现在就是那河滩上孤零零的石头,下一波浪头打过来之前,必须把自己嵌进更深的泥里,或者……长出坚硬的壳。

织房里的“哐当”声,成了她唯一的战鼓。

她和秦婉娘几乎是住在了织机旁。秦婉娘负责丝线的配色、检查经纬密度,确保纹样不走形;沈知微则埋头苦练,从生疏到熟练,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指尖被丝线勒出深深的红痕,也咬牙忍着。那匹“秋水纹”棉布,就在这日以继夜的“哐当”声中,一寸寸地延展开来。水波荡漾的纹理在细密的棉线上渐渐显现,由深蓝到月白,过渡得极其自然,仿佛真将一汪秋色织进了布里。

当最后一道纬线被打紧,沈知微剪断线头,和秦婉娘一人一头,将这匹长达三丈有余的布从织机上卸下来时,两人都累得几乎虚脱,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布匹摊在临时拼起的长桌上,细腻的棉质触手温软,那“秋水纹”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比画稿上预想的还要生动。

“成了……东家,我们成了!”秦婉娘声音发颤,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布面,眼中泪光闪烁。这不仅仅是匹布,这是她被压抑多年后,第一次真正释放出的才华证明。

沈知微长长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了许久的浊气,似乎也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她看着这匹布,像是看着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脆弱,却充满了无限可能。

“秋月,去请江掌柜过来一趟,就说……我们这里有新织的样品,请他鉴赏。”沈知微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期待。

江淮来得很快。当他被请进那间还飘着新布和浆料味道的织房,看到平铺在长桌上的那匹“秋水纹”棉布时,饶是他见多识广,眼中也瞬间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他几步上前,俯下身,手指极其专业地捻了捻布料的厚度,又仔细查看了正反两面的纹路和密度,最后甚至拿起一小块边角料,对着光细看那晕染的色泽。

“好!”半晌,他才直起身,看向沈知微和秦婉娘,目光灼灼,“纹样别致,配色清雅,织工也扎实!这晕染的效果,市面上确实少见!沈姑娘,秦师傅,恭喜!”

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带着商人看到优质货源时的兴奋:“这匹布,我们江氏布庄要了!价格嘛……”他略一沉吟,“按上等松江细布的价格,再上浮两成,如何?”

上等松江细布的价格,再上浮两成!这比沈知微预想的还要好!她强压住心头的激动,面上尽量平静:“江掌柜觉得合适便好。”

“不过,”江淮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那匹布,“只有一匹,太少了。放在店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沈姑娘,后续的产量,你得跟上。我这边可以先下一批十匹的订单,纹样就按这个‘秋水纹’,或者秦师傅另外那幅‘万寿莲’来,越快越好!”

十匹!沈知微心跳加速,但随即而来的就是现实的冰冷。一台织机,就算她和秦婉娘不眠不休,织一匹布也要好几日。十匹?那得织到猴年马月?而且,原料呢?赊欠的那点丝线棉纱,织这一匹已经见底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江淮:“江掌柜,产量不是问题,但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的织机,和购买原料的本钱。”

江淮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他摸着下巴,在织房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织机和人工,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我认识几个可靠的木匠,工钱可以商量。原料嘛……这第一批十匹的订单,我可以预付三成定金,足够你购买这批货的原料了。如何?”

这条件,几乎是雪中送炭了!预付定金,意味着她有了启动资金,不必再完全受制于人!

“多谢江掌柜!”沈知微这次的道谢,带上了几分真心。

送走江淮,拿着那张写着十匹布订单和预付定金条款的契书,沈知微感觉手都在微微发抖。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真正能看到钱、看到活路的开始!

她立刻行动起来。用江淮预付的定金,通过江淮的关系,找到了两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开始仿造那台改良织机。又拿着钱,亲自去永顺纱行找赵顺,凭着上次的合作和江淮的订单背书,顺利赊购到了足够织十匹布的优质丝线和棉纱。

与此同时,秦婉娘也开始了疯狂输出模式。除了“秋水纹”和“万寿莲”,她又根据沈知微带回的市面信息,设计了几款更偏向富丽堂皇、适合做衣料的锦缎纹样。

沈家西厢,那几间原本死气沉沉的偏房,彻底热闹了起来。木匠叮叮当当的造织机声,新招募来的两个老实巴交的织工(沈知微仔细筛选过的,家境贫寒,为人本分)在学习操作织机的梭子声,以及秦婉娘指导配色、检查质量的轻柔话语声,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驱散了往日笼罩在这里的阴霾和绝望。

钱婶子和她媳妇,看着不断运进来的木料、丝线,看着那些陌生工匠和织工进进出出,眼睛都红了,酸话说了几箩筐,可看着沈知微那越来越沉稳、隐隐带着杀伐决断气的眼神,到底没敢再像上次那样硬闯。

第一批四台新织机很快造好,连同原来那台,五台织机在重新收拾出的两间大通房里排开,场面初具规模。新招募的织工在秦婉娘的指点下,也渐渐上手。

第一匹按照订单要求织造的“万寿莲”锦缎下线时,沈知微摸着那比“秋水纹”棉布更加厚重、光泽也更加内敛华丽的缎面,心中大定。

她亲自将这匹锦缎和之前那匹“秋水纹”棉布,一起送到了江氏布庄。

江淮验看过,十分满意,当场结清了第一匹“秋水纹”的货款和十匹订单的部分预付款。

当沈知微揣着那实实在在的、还带着银楼印记的银锭子回到沈家时,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在了实处。

她没有藏着掖着,直接拿出部分银子,给秦婉娘、织工、木匠们都发了足额的工钱,又给家里每个人都包了个小红封,连钱婶子和她媳妇都没落下。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沈知微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只要大家安心做事,我沈知微绝不会亏待任何人。但若有人心怀不轨,吃里扒外,”她目光淡淡扫过捏着红封、神色复杂的钱婶子,“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拿着沉甸甸的工钱和红封,织工和木匠们千恩万谢,干活更加卖力。钱婶子捏着那个不算薄的红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扯着媳妇回了屋。

夜里,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看着桌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心中感慨万千。几个月前,她还是个被困在闺阁、前途未卜的及笄少女,如今,却已能靠着自已的双手和谋算,挣来这养家糊口、甚至还能略有盈余的银钱。

但这还远远不够。

父亲的案子依旧没有进展,赵顺那边传来的消息总是语焉不详,只说“还在打点,莫急”。族里那边,沈文博和沈崇礼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坐大。这点产量,对于想要真正站稳脚跟、拥有话语权的她来说,还是太慢了。

她需要更多的织机,更多的织工,更稳定的原料来源,以及……更广阔的销路。

手里攥着第一笔实实在在卖布得来的银子,沈知微心里那点子底气,总算不再是空中楼阁了。可这口气还没喘匀乎,新的麻烦就跟夏天的蚊子似的,嗡嗡地围了上来。

首先是产能。五台织机,满打满算,日夜不停地转,一个月也出不了太多货。江淮那边的订单催得紧,永顺纱行赵顺介绍来的几个外地小客商,也试探着想要拿货,可沈知微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只能干着急。

其次是钱。买原料要钱,付工钱要钱,添置新的织机更要钱。手里这点流水,刚进来就得出去,像指缝里漏下的水,存不住。

最让她头疼的,还是族里那边。沈文博和沈崇礼虽然暂时没再上门硬抢,但那眼神,那偶尔飘过来的风凉话,都像悬在头顶的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知道,自己这点小打小闹,在他们眼里,恐怕就跟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一旦真成了气候,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得想办法,把摊子铺大,把根基扎牢。

这天,沈知微又去找江淮结一批货款,顺便探探口风。

江淮拨着算盘,看着账本上“锦绣缘”(沈知微给自己的小织坊取的名字,用了原先铺子的名头)那边稳定送来的、品质越来越好的布匹,脸上倒是和气。

“沈姑娘,布是好布,就是量太少了。”他合上账本,“光我这一家,你都供不过来,更别说开拓别的销路了。你就没想过,扩大规模?”

沈知微苦笑:“江掌柜,不瞒您说,做梦都想。可这织机、人手、本钱,哪一样不是坎儿?”

江淮手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单打独斗,确实难。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联合。”江淮吐出两个字,“吴江县像你这样的小织户,不止你一家。大多守着几台老织机,织些大路货,挣点辛苦钱,还要被上面的大织坊压价。你手里有新织机,有好纹样,若能把他们联合起来,统一采购原料降低成本,统一标准提升质量,再用你的‘锦绣缘’名头往外打,未必不能成事。”

联合?沈知微心中一动。这念头她模糊有过,但没敢深想。她一个刚起步的小丫头,凭什么去联合别人?

“他们……能听我的?”

江淮笑了笑,眼神精明:“空口白牙自然不行。但你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能织出好布、卖上好价钱的织机和技术。你可以用这个做筹码,譬如,让他们用现有的织机或场地入股,你提供改良技术和部分订单,利润按股分成。或者,更简单点,你成立一个‘商会’,他们加入,你负责统一接单、统一采买原料,他们负责按你的要求生产,你从中抽取一定的佣金。”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关键是,要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加入你的商会,买原料能便宜一成,织出的布能比你统一卖,价格比自己零卖高两成。你说,他们动心不动心?”

沈知微听得心潮澎湃!这思路,像在她眼前劈开了一道新的光!如果真能做成,不仅能迅速扩大产能,还能形成一个联盟,对抗外部的压力,包括……族里可能的刁难。

“多谢江掌柜指点!”她真心实意地道谢。

“先别谢我。”江淮摆摆手,“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牵头的人,得有魄力,也得有手腕,更得能让人信服。沈姑娘,你年纪虽小,但这几个月看下来,倒是有几分胆色和韧劲。不妨……试试?”

从江氏布庄出来,沈知微没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江淮的话。联合,商会……这步子迈得太大,风险也大。那些小织户个个都是人精,会轻易买她一个黄毛丫头的账吗?万一搞砸了,她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可能瞬间就赔进去了。

可若是不走这一步,按部就班地发展,猴年马月才能拥有足以自保的力量?父亲的案子等不起,族里的觊觎等不起。

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街角,秦婉娘以前摆摊的地方。如今那里空着,只有一个卖炊饼的老汉。

“姑娘,来个炊饼?刚出炉的,香着呢!”老汉热情地招呼。

沈知微摇摇头,正要离开,目光却被旁边墙壁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告示吸引了。那是官府征收“协济布”(一种实物税)的公文,上面罗列着对布匹长宽、密度、颜色的具体要求,下面则是一串小织户的名字,像是被点名完成任务似的。

她忽然想起,之前听沈福念叨过,每年这种“协济布”和各类官府的零散采购,对缺乏门路的小织户来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价格被压得极低,还常常被挑剔克扣。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她猛地转身,快步朝家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沈知微让沈福和秋月分头去打听了吴江县城内外十几家规模不大、经营状况一般的小织户的详细情况。她自已则关起门来,和秦婉娘一起,精心准备了一份“合作计划书”。

几天后,沈知微包下了城南一家不算起眼、但足够安静的茶楼雅间,让沈福以“锦绣缘东家”的名义,给那十几家小织户都递了帖子,只说有要事相商,关乎大家日后生计。

接到帖子的小织户们,大多莫名其妙,也有些听说过沈家变故和“锦绣缘”最近风头的小道消息,怀着好奇、疑虑、甚至是不屑的心情,三三两两地来了。

雅间里,茶香袅袅。沈知微穿着一身略显老成的藕荷色衣裙,坐在主位,秦婉娘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她看着下面这些或面带沧桑、或眼神精明、或带着戒备的叔伯辈,手心微微冒汗,但面上却沉静如水。

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让秋月将准备好的那份计划书要点,誊抄了几份,分发给众人。

“各位叔伯兄长,”沈知微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今日请大家来,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件互利共赢的事情。我打算成立一个‘江南织造商会’。”

下面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

“商会?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搞什么商会?”

“沈家丫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沈知微抬手,压下议论,继续说道:“请大家看看手里的单子。加入商会,第一,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向永顺纱行这样的大原料商统一采购丝线棉纱,量大,价格至少能比各位零买低一成半!”

这话一出,下面好些人眼睛亮了一下。原料成本是他们心头一大痛。

“第二,”沈知微声音提高了一些,“商会将负责接洽订单,不仅仅是江氏布庄,还包括官府每年的‘协济布’和一些零散采购!”

提到“协济布”,下面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显然深受其苦。

“大家放心,”沈知微话锋一转,“若是商会去谈,我们有信心,将价格谈到比各位单独承接时,高出至少两成!而且,商会负责统一质量检验和交付,免去各位被刻意刁难克扣的风险!”

这下,骚动声更大了。高出两成?还免于克扣?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三,”沈知微看向秦婉娘,秦婉娘会意,将带来的几匹“秋水纹”、“万寿莲”和最新织出的“暗花菱纹锦”样品展开,“商会将提供新的织造技术和独特的纹样,愿意学的,秦师傅可以免费指导。用新技术和新纹样织出的布,售价更高,利润也更丰厚!”

精美的布料摆在眼前,比任何话语都有说服力。那些小织户们看着那细腻的纹理、别致的花色,眼中都露出了羡慕和热切的光芒。

“当然,”沈知微语气一转,变得严肃,“加入商会,也需遵守规矩。所有成员,需按商会要求的标准进行生产,不得以次充好,败坏商会名声。对外接单,需通过商会,不得私下恶性竞价。每年,需缴纳少量的会费,用于商会日常运作和打通关节。”

她目光扫过众人:“愿意加入的,今日便可签字画押,我们立下契书。不愿意的,也绝不强求,只当今日请大家来喝杯茶,交个朋友。”

雅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茶水的沸腾声。利益是诱人的,但规矩也是实实在在的束缚。这些小织户们各自盘算着,权衡着得失。

终于,一个平日里被“协济布”坑苦了的老织户率先站了起来,声音沙哑:“沈东家!我老王加入!单打独斗太难了,跟着商会,好歹有条活路!”

有人带头,就好办了。很快,又有三四家表示了加入的意愿。

但也有人持观望态度,一个中年织户撇撇嘴:“说得天花乱坠,谁知道是不是画大饼?再说了,你一个女娃子牵头……能成事吗?”

沈知微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木牌,顾九给的那块,样式古朴,刻着特殊的印记。

她不认识这木牌具体代表什么,但赵顺和江淮见到它时的微妙反应,让她猜到此物或许有些来历。此刻,她需要借一借这未知的“势”。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那质疑的织户,语气淡然:“能否成事,空口无凭,拭目以待便是。至于资格……”

她没有说完,但目光落在那块木牌上,意思不言而喻。

那织户看着木牌,虽然也不认识,但沈知微这份沉静和底气,却让他心里打起了鼓。其他几个观望的,也交换着眼色,神色惊疑不定。

最终,十几家小织户里,有八家当场表示加入,在契书上按了手印。剩下的,说着“再想想”,匆匆离开了。

看着那八份按着红手印的契书,沈知微一直紧绷的后背,才微微松弛下来,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管理、协调、质量把控、利益分配……无数难题还在后面等着她。

但无论如何,“江南织造商会”,这个由她一手推动的、看似脆弱的小舟,总算是在吴江县这片暗流涌动的水面上,勉强扬起了帆。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忙得脚不沾地。协调各家原料分配,制定统一的生产标准,由秦婉娘带队去各家指导新技术和新纹样的织造,还要应付江淮和赵顺那边越来越多的订单需求。

累是真累,有时候回到家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看着仓库里堆积的、打着“江南织造”统一标识的布匹越来越多,看着账本上开始出现稳定的、不断增长的进项,看着那些加入商会的小织户们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笑容,她又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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