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顿丘归来后,稷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依旧会来,但间隔越来越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来时,也不再是那个热情洋溢、满口蜜语的青年,眉眼间总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郁与不耐。
桑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他,将家里最好的食物留给他,连说话都带着几分讨好般的谨慎。可她越是如此,稷的态度反而越是疏离。他开始挑剔,抱怨桑缫的丝不够匀净,暗示她家的桑叶不够肥嫩,养不出上等的蚕。有时,他会盯着桑母那日渐衰朽的病体,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那种目光,冰冷而现实,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桑的心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院角那几株桑树似乎都感知到了什么,在渐起的秋风中瑟缩着,叶片蜷曲,失去了夏日的光泽。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稷这次隔了足足半个月才来,空着手,脸上连那点敷衍的笑容都欠奉。他开门见山,语气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沉重感的无奈。
“桑,并非我拖延,实在是……”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一旁咳嗽不止的桑母,意有所指,“你也知道,娶妇是结两姓之好,求的是家族兴旺,人口繁盛。可如今……阿母这身子骨……唉,我请人卜了一卦,说是……说是此时不宜婚嫁,否则于家宅不利,于子嗣有碍。”
“卜卦”二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院落里。
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憧憬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破碎的痛苦。
桑母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稷,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悲凉和绝望。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阵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看着稷,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看着他脸上那伪装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沉痛与“不得已”。所谓的“卜卦”,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最冠冕堂皇也最恶毒的借口。他将自己的背信弃义,包装成了对家族命运的“负责”,将所有的责任和不堪,都推给了病弱的桑母和虚无缥缈的鬼神。
无耻之尤!
一股怒火直冲我的头顶,比我面对《式微》中监工的鞭子时更为炽烈。那时是面对赤裸裸的暴力,而此刻,是面对更为阴冷、更为诛心的算计与背叛!
【警告!宿主精神波动剧烈!能量消耗加速!请立刻平复心绪!严禁干涉历史进程!】
【《卫风·氓》见证进度:91%……】
系统的警告尖锐地响起,蓝色的字体在我眼前疯狂闪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性。那“严禁干涉”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链,将我死死捆缚在原地。
我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冲上去撕破他虚伪的面具,不能将桑从这绝望的深渊拉回,甚至不能递上一句安慰的话语。
我只能看着。
看着桑眼中的光,一点点碎裂,湮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看着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至渗出血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稷似乎被这死寂的悲伤弄得有些不适,他避开桑的目光,匆匆留下一句:“你……你好自为之,待……待日后再说吧。”便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这个他曾经信誓旦旦要作为归宿的小院。
他走后,院子里只剩下桑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以及桑那令人心碎的、无声的流泪。
她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前襟。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屋内,走向她那病榻上的母亲。
自那天起,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依旧每日早起,采桑,喂蚕,缫丝,但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眼神空洞,再无生气。她不再提起稷的名字,仿佛那个人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然而,命运的打击并未停止。桑母的病,因着这次沉重的打击和秋寒的侵袭,急转直下。原本就拮据的家境,因为延医用药而变得更加捉襟见肘。
我看着她默默地变卖了家里仅有的几件像样的家具,看着她将每日的食物减到最少,省下钱来为母亲抓药。她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格外的大。
生活的重压,和情感上致命的背叛,如同两座大山,将这个曾经鲜活明媚的少女,一点点压垮。
秋意渐深,寒风萧瑟。
我看着桑在冰冷的河水中浣洗那些粗糙的麻布,手指冻得通红肿胀;看着她深夜还在昏暗的油灯下赶工,试图多缫出一点丝来换取药资;看着她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发呆,然后默默地去挖那些难以下咽的野菜……
【《卫风·氓》见证进度:96%……】
系统的进度,在桑日益加深的苦难和沉默中,无情地逼近终点。
那一日,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桑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铜贝,那是她卖掉最后一批丝线的钱,却远远不够支付下一剂药费。
她站在屋檐下,没有立刻进屋,只是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那连绵不绝的、冰冷的雨。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站在自己的屋门口,看着她孤独而绝望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非我故意误佳期,是你无人做媒妁。请你不要生怨怒,就以秋天为婚期。)
原诗中被弃女子哀婉的辩解,此刻看来,是何等的讽刺。哪里是什么“秋以为期”,分明是“秋以为弃”!
桑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和冻疮的双手,看着这破败不堪、风雨飘摇的家,看着屋内母亲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
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彻底熄灭了。
那不仅仅是爱情的死亡,更是对生活所有希望的湮灭。
我知道,那首泣血的诗篇,即将在她心中,完成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淬炼。
而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这个被系统束缚的旁观者,只能站在这里,成为这场悲剧最无力的见证。
雨,还在下。
寒意,浸透了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