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交民巷,甲十三号。苏文清。”
六个字,刻痕极浅,在五菱宏光昏暗的车厢里,像是蚊子腿在瓦片上划出的几道死前挣扎。
胖三的脸,比车窗外灌进来的夜风还凉。
“义哥,别闹。”
他凑过来,二百多斤的体重让车身猛地一沉。
“咱八条命差点交代在精神病院,就换回来这块破瓦?”
他的声音里,是劫后余生发现钱包被偷的巨大悲愤。
“这玩意儿能当钱花?还是说这‘苏文清’是哪个财神爷,咱们拿着瓦片就能去他家金库提款?”
后座的猴子有气无力地搭腔:“胖哥,小点声,我耳朵还嗡嗡地响呢……再说了,那姑娘现在是活人,活人的买卖,哪有钱拿?”
“我不管!”
胖三指着自己裤裆上那片早已干涸的、可耻的黄色水印,痛心疾首。
“我那条阿玛尼的裤子,意大利定制款!刚穿第一天!就这么报废了!这损失谁给我报?”
车厢里,没人再接他的话。
死一样的寂静。
肾上腺素褪去,无边的虚脱感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大牛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不是恐惧,是肌肉脱力后的本能反应。
其他人歪七扭八地瘫在座椅上,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那两亿巨款仿佛是上辈子的一场幻梦,此刻,他们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死睡过去。
陈义没有说话。
他只是收拢手掌,将那块冰凉的瓦片紧紧攥在掌心,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刻痕。
车子滑回义字堂的破院。
车门拉开,几个精壮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抽了筋的虾米,互相搀扶着滚下车。
胖三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完了,亿万富翁的梦,碎了。”他拍着大腿,肥肉乱颤,“还他妈倒贴一条裤子。”
大牛没理他,沉默地从车上扛下那根乌黑的杠木,又从胖三手里拿过那只褪去邪气的红绣鞋。
他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借着堂屋门口昏黄的灯光,一遍又一遍,仔細擦拭着杠木。
那上面,沾着血污,也沾着阴煞。
他的动作,比给自己擦脸还要认真。
猴子和老七几人瘫在廊下的竹椅上,点燃了烟,谁也不说话,只是猛吸。
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几只苟延残喘的萤火虫。
一院子的狼狈与颓败。
陈义靠在门框上,看着这群丢了魂的兄弟,终于开了口。
“这活儿,还没完。”
声音沙哑,却让院子里的死寂瞬间碎裂。
胖三猛地抬起头:“义哥,你可别吓我!那鬼娘们不是已经被你……那啥了?”
他想说“打得魂飞魄散”,可一想起那一张张闪过的画面,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我斩断的是‘鬼契’,是‘夺舍’的根。”
陈义走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摊开手,那块黑琉璃瓦片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但她找上咱们,不是为了夺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块小小的瓦片上。
“抬鬼轿,是送她一程。”
陈义的声音沉了下去。
“她把‘过阴鞋’送到门口,是下了聘礼,请咱们‘义字堂’当她的娘家人,风风光光地,走完这最后一段阴路。”
“可她要去的,不是黄泉。”
陈义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块瓦片上。
“是这里。”
胖三愣住了:“西交民巷?那不是市中心的老胡同吗?她去那儿干嘛?投胎也得去妇产医院啊。”
“她不是去投胎。”
陈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兄弟,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属于杠头的锋利所取代。
“她是去讨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字字如钉。
“你们以为这瓦片是报酬?”
“错了。”
“这是钥匙。”
“是她拼着最后一口怨气不散,也要递到咱们手里的钥匙!”
“她不是要咱们杀了她,她是求咱们,替她去开一扇门,去见一个人,去问一句话。”
“这,才是这桩买卖的‘正头戏’。”
“之前在医院里的一切,都他妈是开胃菜!”
一番话,让院子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冻结。
劫后余生的松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以为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只是帮人送了封信?
“我操!”
猴子手里的烟屁股掉在地上,烫了一下脚他都没发觉。
“那……那咱们不去行不行?鬼都除了,剩下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了吧?”
“没关系?”
陈义冷笑。
“你收了人家的聘礼,拜了天地,扭头就想跑?”
他举起那块瓦片。
“这东西,现在就在咱们手里,这叫‘接了因果’。”
“咱们要是不管,那就不叫‘了因果’,叫‘欠阴债’。”
“欠活人的钱,最多被堵门。”
“欠死人的债,你跑到天涯海角,它都能顺着你的影子摸过来!”
胖三的脸彻底垮了,比苦瓜还苦。
“义哥,你的意思是……咱还得接着干?”他带着哭腔问,“可咱是抬棺材的,不是私家侦探啊!找人这种事,咱不专业啊!”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
陈义把瓦片揣进兜里。
“但路,得咱们自己去走。”
他胸口一阵剧痛,眉头紧锁,却强撑着没表现出来。
“都去睡吧。”
“天亮了再说。”
他摆了摆手,转身进了自己那间小屋,关上了门。
留下院子里七个面面相觑的汉子,和一个沉甸甸的,未完待续的烂摊子。
……
这一觉,没人睡得安稳。
胖三梦见自己被那双红绣鞋追着跑,鞋一边跑一边骂他弄脏了阿玛尼的裤子,要他赔钱。
猴子梦见自己被关在小黑屋里,墙上挂满了扭曲的画,画上的人都在对他笑,笑得眼珠子都掉了下来。
就连最沉稳的大牛,也梦见了那冲天的火光,和那一声凄厉绝望的“不——”。
黎明。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尚未苏醒。
陈义睁开了眼。
他根本没睡,只是盘腿在床上坐了一夜。
胸口那道用阳血画下的“镇魂敕令”,已经变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疤,依旧隐隐作痛。
昨夜强行催动阵法,斩断鬼契,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可他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义字堂的规矩,接了活,就得办得漂漂亮亮。
有始,有终。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没有惊动任何人。
走到院里,大牛就睡在廊下的躺椅上,怀里死死抱着那根乌黑的杠木,睡得像一头守着宝藏的熊。
陈义从厨房撕了张日历纸,用铅笔在背面写了几个字:
“我去探路。”
他把纸条压在石桌的茶杯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败却让人心安的院子。
西交民巷。
京城里最老旧的胡同之一。
清晨的阳光,被两边高大的灰色院墙切割成金线,洒在坑洼的青石板路上。
卖早点的推车冒着腾腾热气,骑自行车的上班族按着清脆的车铃。
活人的烟火气,浓得化不开。
他按照瓦片上的地址,一路找了过去。
甲十三号。
他在一扇朱漆剥落、布满蛛网的巨大门楼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与左右邻居的热闹截然不同。
门是封死的。
不是用锁,而是用手臂粗的生锈铁链,一圈圈缠死,最后用一把锈成铁疙瘩的大锁,彻底断了内外的联系。
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封条,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门楣上,挂着一块蒙尘的木匾,字迹模糊。
陈义眯着眼,凑近了,才勉强辨认出那两个字。
苏府。
他伸出手,想推一把那扇门。
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门板,一股阴冷潮湿的腐朽气息,便顺着他的指尖,钻了进来。
和精神病院那股带着甜香的阴气不同。
这里的气息,更古老,更沉重。
陈义收回手。
掌心里,那块黑色的琉璃瓦片,正散发着微弱的、与这股气息同源的冰凉。
他站在这扇死寂的大门前,久久未动。
他不是来拜访的。
他是来,递话的。
是那个叫静妃的女人,拼着魂飞魄散,也要他递到这里的一句话。
陈义吐出一口清晨的凉气,抬起手,用指关节,在那扇死寂了几十年的大门上,重重地,敲了三下。
咚。
咚。
咚。
声音在空旷的胡同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上的一只野猫。
他对着那扇门,沉声开口。
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门板,穿透这几十年的光阴。
“义字堂,陈义。”
“受故人所托,前来拜访。”
“苏文清先生,在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