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整个紫禁城便笼罩在一片极致的肃穆之中。
朱标的灵柩已从春和宫移出,安置在了奉天殿。
这里是大明举行最隆重典礼的宫殿,如今,却成为了举国同悲的灵堂。
殿宇内外,素幔白幡,迎风猎猎,如同铺天盖地的雪浪,淹没了往日的金碧辉煌。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特有的沉郁气息,压得人心头窒息。
文武百官,无论品阶高低,皆身着最为庄重的素服,依序排列在奉天殿前那巨大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戚,在这国丧之日,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吉时已到,钟磬哀鸣,其声沉郁顿挫,穿透宫墙,回荡在整个应天城的上空。
奉天殿内,巨大的灵枢停放在正中,周围簇拥着最高规格的祭品与长明灯。
而在那灵枢之旁,站着朱元璋。
他未曾端坐龙椅,而是身着最为朴素的玄端,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
仪式由礼官唱导,百官依品级分批入殿,对着太子灵枢行哭临之礼。
每一次唱名,便有一批官员入内,匍匐在地,放声哀哭。
那哭声并非全然作伪,太子朱标仁厚,在朝中素有贤名,他的早逝,确令许多臣工感到痛惜,更对这帝国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的忧虑。
一时间,殿内殿外,哭声震天,悲声如潮,汇成一股巨大的哀流,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灵枢旁那个玄色的身影上。
朱元璋始终站立着,背脊挺得笔直。
他听着震耳的哭声,看着臣子们涕泪交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却始终没有落泪,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极致的压抑,一种将滔天巨浪强行封锁在体内的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惊。
震天的哭声终于随着仪式的结束而渐渐平息,但那沉重的悲恸却如同殿内缭绕不散的香烟,依旧弥漫在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百官依序退出奉天殿,偌大的殿堂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灵枢、长明灯以及寥寥数名值守的内侍。
朱元璋依旧站在灵枢旁,背影在素白帷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尚未退去的几位近支宗室,最后,落在了朱绫和朱允熥,还有朱允炆三人身上。
“绫儿,允熥,允炆,随咱到暖阁来。”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率先迈步,朝着奉天殿一侧的暖阁走去。
朱允炆连忙躬身应“是”,便快步跟上,姿态恭谨。
朱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也默默跟了上去。
唯有朱允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吓住了,脸色更白了几分,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才在身旁内侍的小声提醒下,慌忙低着头,小跑着跟上。
那模样,仿佛不是去面见祖父,而是去受刑。
奉天殿的暖阁不比正殿开阔,陈设也相对简单。
朱元璋坐在御案之后,并未赐座,三个孙辈便只能垂手站在他面前。
暖阁内静得可怕。
“都哭累了?”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朱允炆立刻躬身回道:“回皇祖父,为父王尽孝,孙儿不敢言累。”
他眼圈依旧红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至孝的孙子。
朱元璋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朱允熥:“允熥,你呢?”
朱允熥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蝇:“孙…孙儿…不累…”
那语气里的惊惶,藏都藏不住。
朱元璋的眉头皱了一下,却没再说什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朱绫身上。
朱绫感受到那沉重的目光,抬起头,迎了上去。
朱元璋很惊讶,自己的子孙,哪个见了都唯唯诺诺的,唯独朱绫敢直视自己。
“绫儿,”朱元璋看着她,“昨日在春和宫,你父王灵前,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朱元璋没有绕圈子,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朱允炆的呼吸微微一滞,朱允熥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朱绫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回皇爷爷,孙女昨日在父王灵前所言,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若有半字虚言,甘受天谴。”
朱绫没有再多做哭诉,只是陈述事实,并将最终的裁决权,交还给了这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朱元璋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灵魂。
暖阁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允炆悄悄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朱允熥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朱元璋才缓缓道:“起来吧。”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但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朱绫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至少,朱元璋愿意听,并且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你们父王走了,咱知道你们难过。但咱还活着,大明的规矩还在,往后,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该你们的,少不了。不该你们想的,都给咱收起来,记住了吗?”
最后三个字,陡然加重,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孙儿(孙女)谨遵皇爷爷教诲。”
三人齐声应道,只是朱允炆的声音最是沉稳,朱绫的声音带着坚定,而朱允熥的声音则几乎飘忽不定。
朱元璋看着面前神态各异的三个孙辈,那股深沉的疲惫之下,属于帝王审视继承者的锐利再次浮现。
丧子之痛刻骨铭心,但江山社稷的重担,迫使他必须更冷静、也更冷酷的去衡量下一代。
略一沉吟,朱元璋关乎国本的问题:“倘若…咱是说倘若,江淮大水,淹没田舍无数,灾民流离,嗷嗷待哺。朝廷,当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寻常闺阁女子和深宫少年日常所思的范畴。
朱元璋的目光,带着考较,依次扫过三人。
朱允炆似乎早有准备,或者说,这类问题本就在他平日所学范畴之内。
上前半步,躬身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当立即责令户部,调拨钱粮,开设粥棚,赈济灾民,免其赋税,助其渡过难关,以显皇上天恩,朝廷仁德。”
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是儒家仁政的标准答案,挑不出错处,却也未见多少新意和深虑。
朱元璋面无表情,看向朱允熥:“允熥,你说呢?”
朱允熥突然被点名,吓得一个激灵,脑袋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孙…孙儿不知…但…但听皇祖父和兄长决断…”
声音越来越小,满是惶恐与逃避。
朱绫见到朱允熥如此,也是很无奈。
都怪那该死的吕氏。
朱元璋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不再看朱允熥,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朱绫身上。
这个孙女,已经给了他太多意外。
朱绫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心念电转。
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展现的机会。
自己好歹是文科学霸,这点东西还是知道的。
朱绫深吸一口气,并未像朱允炆那样急切,而是沉稳的开口道:“回皇爷爷,孙女儿浅见,或可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朱元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说说。”
就连一旁的朱允炆也忍不住侧目,显然从未听过此说。
朱绫组织着语言,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单纯发放钱粮,灾民坐食,易生惰性,且耗费巨大,易滋生贪腐。不若由朝廷拨出部分钱粮,并非无偿施舍,而是招募青壮灾民,兴修水利,加固堤坝,疏通河道,甚至修缮官道、城墙。让他们凭力气换取食物工钱。如此一来,灾民得以活命,不致流离失所,作奸犯科,朝廷亦得了实利,水利兴修可防未来之患,工程完固亦利国计民生。此乃两全之策。”
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老弱妇孺,无力务工者,再另行设粥棚赈济,确保无人饿死,如此,既全了朝廷仁德,又避免了坐吃山空,更能化灾祸为助力,为日后防灾打下根基。”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
朱允炆微微蹙眉,在消化这个与他所学不同的思路。
朱允熥依旧懵懂,只是觉得姐姐说的话好像很厉害。
朱元璋目光深邃的看着朱绫。
这‘以工代赈’四字,看似简单,内里却包含了防止民变、杜绝浪费、兴利除弊等多重考量,远非简单的开仓放粮可比。
这绝不是一个深宫女子,尤其是一个据说被长期打压、无人教导的郡主,能轻易想出的方略。
她这份见识,这份沉稳,这份与众不同的心思,再次让朱元璋感到了意外,甚至是一丝惊喜。
“以工代赈…”
朱元璋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并未立刻评价。
良久,朱元璋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咱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孙儿/孙女告退。”
三人再次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奉天殿,朱允炆若有所思的看了朱绫一眼,率先离去。
朱允熥则像是逃过一劫,匆匆走了。
朱绫独自站在殿外,感受着微冷的晨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