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渗入,光线浅浅淡淡,凌子川的容颜浓得如山水墨画最轻巧的一笔。
高挺的鼻梁,黑曜石的眼,若胭脂染的眼尾,清清瘦瘦,还有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像个儒雅矜贵满腔抱负的书生。
他弯着腰,眉目少了嫌,少了恶,多了几分柔,更显淡雅清贵,很容易就代入那颜如玉的兰陵王。
史书写长恭貌柔心壮,才武而美,
只这壮字不好,用的粗俗,不若用坚字,倒多了几分神话色彩的怜惜。
若兰陵在世,大抵也是如此美貌了。
少年的手背贴着下巴擦过,子鸢惊醒,偏过头去看窗户。
纸窗上掠过雀鸟的飞影,与少年侧身的黑影交相投映。
哪怕只是影子,也好看的紧,没有任何装饰,英挺的鼻梁格外吸睛。
子鸢懊恼,掀起被褥捂住自己,声音闷闷:“鹊儿呢?”
“你可算是醒了,这几日可把我熬坏了,吓得我整宿整宿做噩梦。你要是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土匪窝子怎么办?”
子鸢探出头,孙鹊儿端着汤药走入。
她眼睛红的如两颗桃子,一屁股坐在子鸢床边将凌子川挤走。
子鸢道:“我替你和鹃儿备了出嫁的银子。我这病体,先天不足,总是染风寒。”
这药闻着就苦,子鸢接了药。
瓷碗触感温热,并不太烫。
她捧着碗,一饮而尽。
苦味从喉腔向上扩散至鼻腔,就连一吐一吸都带着中药的苦。
喝惯了中药,也只有这法子受的苦最少。
孙鹊儿用帕子替子鸢拭脸,又探了探额头的温度,终于松了口气。
她收了碗,嘴上说个不停。
“我既然来了,自不会再让你病弱不能提。你的病没好全,这里技术太落后,只能暂时压制的你病情,以后还得将养着。你本就先天不足,按理说是要好好调养,却忧思过重,多加操劳,忙的连用膳的时间都省了。皇帝也没见你这么忙的。”
“只是吃得少。”
“吃得少也不行,我在这里身份低微,孤苦无依,又不识你们的字体,女子还不得从医,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不然我日子可不好过。”
对于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孙鹊儿失去了所有向往。
在这个严苛到稍有不慎就会丢命的社会,每个人都活的艰辛不易,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因没有猴哥的坚韧,一个个变得麻木怪异,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压迫。
金箍棒,打烂的是封建压迫,砸碎的是不公世道。
烂书,
用美强惨反派把她勾到这里来,
最后她却只想拯救这个在书中寥寥数笔的病弱白月光。
短短几笔文字写不出虞子鸢的苦楚与美好,现实的每一帧都能细细体会。
“定是把你吓坏了。”
“那可不。还有,以后不干净的人咱们莫要再搭理,免得再遭此横祸,差点送命匪窝。”
说着,孙鹊儿小幅度瞪了眼凌子川。
反派记仇,她万不能再被发卖到匪窝了。
虞子鸢被她逗笑,低声应了声好。
少年死死掐着手心,站于床旁,凝着对孙鹊儿的温婉笑颜。
“小姐,我们可能进来?”
林强丢了方言,说起了官话,搓着手站在门口行礼。
身后还站着同样规规矩矩行礼的许晏,张麻子和徐默。
相比之下,许晏的礼仪则要标准得多,到底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书生。
得了子鸢点头,孙鹊儿掩好被角,放了床幔高喊:“进来。”
四人扭扭捏捏,站成一排垂着脑袋,将手放于背后。
许晏最先开口说:“四姐做的事,我们并不知晓。但她也是为了寨子的生存。实在是山寨养了太多的人,需要银子。所以她才一边与凌公子合作,一边和一个总是蒙面的官爷合作。
那官爷和四姐说,只要将被发卖虞小姐杀之,就可以给一百两银子的奖赏。她千错万错,罪该万死,更不该为了贪那些个银两,做了这等子烂事儿。
她确实想过要杀了您,但是见您没和那些个狗官富哥儿一样轻视我们,还不吝赐教,试图救下其他姑娘,慢慢地就只想着让您在这寨子里安稳度过余生便也算完成了任务。
错就是错,我们已经把她关了地牢,打了五十大棍,接下来的刑罚还等小姐发落。大哥已经派手下的人去了虞府,禀告了夫人,不日就会有人来接小姐回家。还请虞小姐饶恕。”
张麻子:“请虞小姐饶恕,放了寨子里的妇孺,她们并未作恶,也从未想过杀人,还都是些被遗弃的老弱病残,只是想讨个地儿能将就着活着。若非能有一口混饭吃,我们也绝不想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做这事。”
林强:“虞小姐,我这混货更是该死,常胜将军那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见上一面的人,我若知道您是他闺女儿,第一天就把您八抬大轿给送回去。”
徐默:“……”
虞子鸢问:“没银子为何还要花银子买姑娘?”
“不买这些个姑娘就活不成,只能送去窑子的嘛。我们大可以强抢,但想着那些当爹娘的拖着儿女长大也是不易,给点铜板就能多活几日。若非是穷的揭不开锅,谁也不想卖了儿啊女啊的。跟着我们,起码也不用做个卖笑的,勉强糊口度日。
那些个老爷富绅,一顿饭的银子就能让我们这个大寨子里的人活上一个月。他们说我相丑,说我粗鄙,说我是崽种,但是恁看看他们做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事?我是粗暴,可我养活了一个寨子的人,从没有逼着姑娘们挂牌接客。”
林强说的口沫纷飞,脸和脖子都因充血变得涨红。
“地牢里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林强登时变了脸色,眼神凶狠异常,拳头攥地死死的,像是被激怒了的猛兽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凌子川挡在床幔前,许晏手肘戳林强,老虎寨大哥又立马矮了背,缩着脑袋交代说:“都是路过的老爷富绅们的。”
“但是,我们杀他们也是有缘故的。他们贪墨了朝廷的赈灾款,吃香的喝辣的,吃的满嘴流油,手指缝都不愿意漏出来一点。既要显摆给穷人看,又生怕穷人惦记。
总归我也是做了这山匪头子,总归我这也是逃脱犯,被抓回去就是一死,何不替百姓们做点事,把这些饕餮之徒全部斩了,还能让寨子里的人多活几日也能让百姓们松快松快。”
“他们随行的小厮车夫呢?”
“若是肯归顺,自然也相安无事,若是不肯,自然只能杀之,总不能留个活口把我这寨子拔了。”
阳光大好,没了前些日头的烘烤,清爽了不少。
一约莫九岁的山匪扶着帽檐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哥,虞将军带着兵打来了!”
“什么!虞将军来了!”
林强眼睛一亮,冲出门外,满身肥膘抖动,还高举着双手笑喊:“若虞将军肯收了我做个士兵长也是好的。”
许晏扶额,
虞将军分明是收他们来了。
他对着子鸢弯腰拱手行礼道:“虞小姐,我们知道我们罪孽深重,流民们杀了钱刺史,我们沾着匪的名,更是罪无可恕。但这寨子里的人到底都是无辜的,我知您有颗菩萨心,还请您能与虞将军为寨子里的姑娘们讨个饶,放她们归家也是好的。”
说完,许晏匍匐在地,跪拜磕头。
徐默和张麻子跟着一起跪拜。
子鸢五味杂陈,
他们是凶神恶煞的山匪,也是保护流民的大哥,
是对着赃官污吏毫不留情的悍匪,也是对英雄有着无尽崇拜的氓隶。
他们不满官爷压迫,却会对她毕恭毕敬行礼。
子鸢忽然有些明白父亲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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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盛阳将虎头山烤成明亮的红。山风带着热浪,卷着干枯的枝叶飘得漫天都是。
虞长生身披明光甲,头戴兜鍪,腰间悬着寒光凛凛的陌刀,攥着缰绳,目光如炬。
他身后,两千精锐骑兵列阵以待,个个身穿锁子甲,有的手持长枪,有的手持弯弓,战马昂首嘶鸣,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激的尘土飞扬。
探子说:“启禀将军,我们一路找来,最后就是在这里断了线索。听闻这老虎寨的土匪头子是个脱逃犯,手上人命累累,干的都是拐卖妇孺,杀人劫财这等子烂活。好些个朝廷命官都葬送于此。”
“弟兄们!”虞长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指节捏的发白:“这些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日,我们要还穗丰百姓安宁!”
话音刚落,将士们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虞长生接过副将递来的宝雕弓,拉开弓弦,手臂青筋暴起。
弓弦被拉至满月,虞将军眯起眼,炯炯瞳目中倒映着那面猩红大旗。
他松开手,利箭划破长空,直直射向高悬于岗口的旗帜根部。
“咔嚓”,
标志着老虎寨的战旗轰然倒落,如同秋日残叶,飘飘坠落。
“好!不愧是常胜将军,承蒙将军大驾,咱们寨子真是蓬荜光辉。”
胖子小跑着开了寨门,又让人撤了挡路的篱笆。
虞长生望向寨内,
没有列兵,没有武器,没有血腥,
只有一群姑娘们捏着帕子在阴凉的香樟树下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刺绣。
姑娘们的针法生硬,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针法是自家闺女儿所独创。
幼时为了偷闲,子鸢省了步骤,用巧劲儿绣这双面,惹得应月多有苦恼。
林强快步跑近,像只矫健的黑熊。
将士们举起长枪对准他,林强弯腰低眉,眼神时不时往将军脸上瞟,澎湃的崇敬藏都藏不住:“将军可要进去喝杯茶?”
虞长生迅速抽出陌刀,架在林强脖颈上。
刀刃锋利,印出淡淡血痕。
“那我这些将士们就讨寨主一杯茶了。”
“将军说的哪里话,算不得什么寨主,只是大家都来我这里混口饭吃。”
林强也不恼,小心地弯着腰,迎着虞家军进了寨门。
寨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男耕女织,将荒地种满了粟米与绿苗。
那绿苗看着不眼熟,叶片呈羽状分裂,边缘微微翻卷,深绿与浅绿交错呈细碎的纹路。茎秆笔直挺立,表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虞长生自认为对能吃的野菜认得十全十,
他少年时跟着父亲苦守北疆,能吃的不能吃的基本都吃过了,
连树皮都薅着熬了汤,
让他至今都记得那味同嚼蜡的口感。
可这绿苗,他倒是从未见过。
余冲带着一列队伍进了寨子的操练场,搜索一番无果后,退出来冲虞长生摇头。
确认老虎寨诚心归降,虞长生收刀下马,指着绿苗问:“这是何物?”
林强答:“是小姐身边的丫鬟带着找的苗,说是叫土豆,耐旱,能吃。是个黄色的椭圆食物,我们挖到的时候尝了一口,果腹感强,确能食用。”
虞长生思绪不宁,
还在想着妻子的病情。
女儿是应月的死穴,她却生忍着悲痛将此事只禀告了皇上。
圣上派出御林军暗中寻找。
直到彻底兜不住,闹得满城皆知,传到穗丰,他才知道自己的闺女被山匪绑了去。
他想过无数种女儿在匪窝里的遭遇,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这老虎寨里的风景与寻常山村倒是别无二致。
穿过忠义堂,是一截楼梯。
虞长生上了二楼,二楼同一楼一样简朴,唯有最里边的那间屋子是用梨花木打的窗户,隐隐可闻见浅浅的熏香。
虞长生心松了大半,将刀放回刀鞘,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屋子。
门是半开的,可以看见飘动的床幔和桌上的药包。
他登时火气冒上头,视线扫向躲在角落里的三个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爹爹!”
白色床幔掀起,怀中扑入一个小姑娘。
盔甲硬邦邦的,硌得胸口疼,子鸢倒退两步,只拉着父亲的手:“我染了风寒,又病着了。鹊儿医术高明,所幸也并无大碍。”
虞长生抱起子鸢,将人塞回被褥里,坐在床旁问:“是他们拐你来的?”
男人声音柔了不少,没了村音,视线却如鹰隼般扫过抖了又抖的许晏、张麻子和徐默。
三人怕的不行,虞长生又看向凌子川,继续审问:
“还是有人害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