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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与深层的压抑中滑过。灯塔事件的余波似乎被官方力量悄然抹平,新闻上再无“诅咒”的报道,仿佛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危房抢险。周默在躺椅上“充电”了好几天,脸色才稍微恢复一点人色,但精神依旧萎靡,眼神空洞,连小渔端到他面前的、大奎炖了半天的十全大补汤都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动也没动。他的“回血”速度,显然赶不上消耗。

拆迁的轰鸣声成了老港区新的背景音。推土机的咆哮,钢钎撞击混凝土的闷响,砖墙倒塌的轰隆声,日夜不停地从远处传来,如同巨兽啃噬着这片土地最后的骨架。灰尘混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无孔不入地钻进默然咖啡的每一个角落。苏青画布上的漩涡图腾越来越清晰,色调是压抑的铅灰与暗红,笔触间流淌的“水渍”仿佛带着铁锈的腥气。

后厨,成了刘大奎沉默对抗这片喧嚣的最后堡垒。

这里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炖肉的浓香、炒菜的油烟、以及大奎惯用的、用于压制自身凶煞之气的那几味特殊药材混合成的、略带辛辣的独特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界碑,将外界的混乱与嘈杂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周默勉强能自己坐起来喝点水的第三天,这最后的堡垒也出现了裂隙。

清晨,刘大奎像往常一样,准备调制他那份至关重要的“药膳”。他打开角落里一个特制的小型恒温柜——那并非冰箱,更像是一个密封的、带有温控和湿度调节的金属盒子,里面分层存放着他精心处理过的材料:几块颜色暗沉、如同金属般质感的兽骨切片;几束用特殊手法阴干、散发着奇异清苦香气的草药;还有一个密封的小陶罐,里面是粘稠如膏、色泽深褐的浓缩药汁。

他的动作停顿了。

那双如同古井般深沉的眸子,瞬间锐利如鹰隼。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放在最上层的、研磨得极其精细的骨粉。指尖传来的分量感明显不对——轻了。

他又仔细检查了旁边用桑皮纸包裹的草药。其中一包,边缘被撕开了一个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小口子,里面少了两根最粗壮的根茎。而那个密封的小陶罐,虽然蜡封完好,但罐体上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波动显示,有人(或东西)试图打开它,但未能成功。

量不大。但精准。只拿走了他每次配比中必不可少的那一小部分核心材料。

大奎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猛地转身,凶悍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后厨的每一个角落:紧闭的、被加固过的后门;蒙着厚厚灰尘、遮住角落那堆“旧物”的防尘布;油腻的墙壁;堆满食材的案板;嗡嗡作响的油烟机管道……

门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

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无声地伏低身体,鼻翼剧烈地翕动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常的气味。

浓重的油烟味、食材的腥气、药材的清苦……在这些熟悉的味道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此地的气息。

一种潮湿的、带着陈年泥土和苔藓腐败味道的土腥气。如同深埋地底的墓穴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以及混杂在这土腥气中的,一两片极其微小、边缘已经有些干枯卷曲的、闪烁着微弱虹彩的、半透明的鱼鳞。

大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绝不是他处理过的任何食材留下的。在这远离传统渔港作业区、充斥着现代化集装箱码头的滨海新区,这种带着新鲜气息的鱼鳞,本身就透着诡异。

他沉默地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紧抿的嘴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透露出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他没有声张,只是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厚背剁骨刀。

“咚!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如同夯实地基般沉闷力道的剁砍声,在后厨响起。这一次,他剁的是一块极其坚韧的牛腿骨。每一次刀落,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案板痛苦的呻吟。那声音穿透了后厨的门板,传到前面店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感,连窗台上阿花警示的呼噜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周默在硬板凳上翻了个身,闭着眼,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被这异常的剁肉声吵到了清梦。他无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啧…谁把海鲜市场…搬后厨了…一股子…死鱼烂虾的泥腥味儿…”

赵小渔正在擦吧台,听到周默的嘟囔,又听到后厨那比平时更重更久的剁骨声,心里有点发毛。她放下抹布,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大奎哥?你没事吧?老板说…说有点味儿?”

刘大奎背对着她,魁梧的身影在灶台升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没有回头,剁骨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只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沉闷如雷的、听不出情绪的音节:

“嗯。”

赵小渔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她退了出来,看着角落里阿花重新开始对着窗外工地低吼的身影,又看看后厨紧闭的门,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攥住了她。她想了想,跑到店门口的小杂货店,买了几块号称“超强力”的粘鼠板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后厨墙根和橱柜底下放好。

“肯定是老鼠!”她小声地自我安慰着,拍了拍手,“看你们还敢偷大奎哥的东西!”

粘鼠板静静地躺在角落,在弥漫着药香、油烟和一丝若有若无土腥味的后厨里,等待着注定徒劳的猎物。

后厨的剁骨声,成了接下来几天“默然咖啡”最令人心悸的背景音。刘大奎的沉默比以往更加厚重,如同凝固的铅块。他不再只是沉默地切菜做饭,更多的时候,他如同一个守卫,长时间地伫立在后厨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尤其是那个蒙着防尘布的角落和油烟机管道口。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土腥味和鱼鳞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时隐时现,却始终抓不到源头。赵小渔放的粘鼠板,除了沾上一点灰尘,空空如也。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和窗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远处工地的轰鸣被雨声掩盖,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喧嚣的白噪音。店里早已打烊,只有吧台一盏昏黄的小灯还亮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周默在硬板凳上沉沉睡去,呼吸微弱。林七在阁楼,不知是在调息还是研究那些警示符号。赵小渔也蜷缩在吧台后的简易小床上,被雨声吵得半梦半醒。

后厨,一片漆黑。只有雨水敲打后巷铁皮棚顶的噪音。

刘大奎没有睡。他像一尊铁铸的雕像,背靠着冰凉的灶台瓷砖,隐没在浓郁的阴影里。呼吸声几不可闻。在他面前不远的地面上,放着一小撮精心摆放的、研磨好的暗沉骨粉——那是他配比中最为核心的材料,散发着对他自身而言如同镇定剂般、对其他存在则可能充满诱惑的精纯能量气息。

陷阱,已经布下。猎手,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声是唯一的旋律。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湿漉漉的苔藓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在死寂的后厨里响起。

声音来自油烟机管道深处!

刘大奎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如同两点骤然亮起的寒星。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了绝对的战斗状态。

那“窸窣”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警惕地倾听。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更近了。接着,油烟机通风口的金属滤网边缘,一小片阴影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出来,滑落到下方的灶台上。

那是一个只有成人巴掌大小、形态极其模糊的存在。

它并非血肉之躯,更像是由潮湿的深绿色苔藓、破碎的旧砖瓦粉末、氤氲的水汽以及几片闪烁虹彩的鱼鳞,强行糅合在一起构成的。整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随时可能溃散的质感。没有清晰的五官,只在应该是头部的位置,有两个微微凹陷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黯淡光点,此刻正闪烁着极度饥饿和小心翼翼的恐惧。

它像一团湿冷的雾气,贴着冰冷的灶台表面,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着地面上那撮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骨粉“飘”去。它移动时,留下一条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土腥和水汽的痕迹。

刘大奎依旧隐在阴影中,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只有那双眼睛,死死锁定着这个不速之客。当那模糊的小东西终于靠近骨粉,伸出由苔藓和水汽构成的、勉强算是手臂的肢体,试图触碰那珍贵的粉末时——

动了!

刘大奎的速度快如鬼魅。没有风声,没有预兆。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掌,如同捕食的鹰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从阴影中探出。不是抓向那脆弱的小东西,而是精准无比地、在它即将触及骨粉的前一刹那,猛地按在了它前方一寸的地面上。

“砰!”

一声闷响。瓷砖地面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那由苔藓和水汽构成的小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和近在咫尺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凶煞之气吓得魂飞魄散。它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尖啸。整个身体猛地向后“弹”起,如同受惊的水母,在半空中剧烈地波动、扭曲,构成身体的苔藓、砖粉和水汽差点当场溃散。那两个黯淡的光点疯狂闪烁,传递出纯粹的、求生的本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它慌不择路地想要钻回油烟机管道,却被那无形的凶煞之气震慑,瑟瑟发抖地缩在灶台角落,连移动都不敢。

刘大奎缓缓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笼罩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他没有立刻捏碎它。那双深陷的、燃烧着凶戾火焰的眼中,此刻映着灶台上那团模糊的、散发着绝望和饥饿的绿色雾气。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荒谬的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一丝微澜。

无家可归。

被驱逐。

在毁灭的边缘挣扎求生,只为汲取一点点维系存在的能量……

这感觉……该死的熟悉。

就在这一人一“灵”无声对峙的瞬间,后厨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一条缝。

赵小渔揉着惺忪的睡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丸子头,被刚才那声闷响和心中莫名的不安惊醒,探头进来:“大奎哥?怎么了?有老鼠吗?粘鼠板抓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睡意全无。

她看到了灶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绿色小东西。虽然模糊不清,但那由苔藓、水汽构成的可怜兮兮的模样,那两个充满了恐惧的黯淡光点,瞬间击中了赵小渔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她非但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尖叫,反而脱口而出:“哇!这…这是什么?好…好可怜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她的声音打破了后厨的死寂。那绿色的小东西似乎感应到了赵小渔话语中并无恶意,反而有种奇怪的、让它感到安心的波动,颤抖的幅度小了一些,黯淡的光点怯生生地转向门口的女孩。

刘大奎沉默地看了赵小渔一眼,又看向灶台上那团绿雾,眼神复杂。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了一些。

赵小渔的胆子莫名大了起来。她想起自己昨天在便利店打折区买的、快过期的糯米糍,一直塞在口袋里当夜宵。她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撕开包装,露出里面白白软软的团子。她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将糯米糍轻轻放在距离那绿色小东西不远处的灶台上。

“喏…给你吃?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哄小孩般的语气。

那团由苔藓和水汽构成的模糊身影,犹豫了。它那两个黯淡的光点在糯米糍和赵小渔之间来回转动,传递出饥饿与警惕的挣扎。最终,对能量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它极其缓慢地、如同蜗牛般,“飘”近了那个糯米糍。

没有嘴巴,也没有进食的动作。它只是伸出那模糊的、由湿气凝聚的肢体,轻轻地、如同触摸般覆盖在了糯米糍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洁白软糯的糯米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了光泽和水润,变得干瘪、灰败,如同在烈日下暴晒了数日。所有的香甜气息和蕴含的能量,仿佛瞬间被抽干。而与之相对的,那团绿色的雾气似乎凝实了一点点,黯淡的光点也稍微明亮了一分,传递出一种微弱的满足感。

“它在吃!”赵小渔惊奇地低呼,忘了害怕,“它真的在吃!好神奇!”

就在这时,后厨门口传来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睡意和极度不耐烦的声音:

“吵什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躺了…”周默不知何时被吵醒了,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趿拉着人字拖,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出现在门口。他揉着眼睛,打着巨大的哈欠,目光随意地扫过灶台上那团吸完糯米糍能量、似乎精神了一点、正怯生生“看”着他的绿色雾气。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死鱼眼在那团模糊的绿影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打扰清梦的极度不爽和认命般的无奈。

“咦?新来的?”他撇撇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算了吧。”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又耷拉下去一半,仿佛眼前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麻烦。

“大奎,”他对着阴影中沉默如山的身影努了努嘴,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明天买什么菜,“给它个角落待着…嗯…让它负责…吃蟑螂(如果有的话),还有…清理油烟死角…”他指了指油烟机后面那些积年累月、厚重发亮的顽固油垢,“…抵饭钱。”

说完,他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又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转身,拖着脚步,把自己重新摔回硬板凳上,拉起毯子盖住头,继续他的“回血”大业去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周默式的省力逻辑和咸鱼哲学。

后厨里,只剩下灶台上那团懵懂的绿色雾气,一脸惊奇的赵小渔,以及阴影中,眼神更加复杂难辨的刘大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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