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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赤雾漫过脚踝时,陈默才真正意识到这场灾难的诡异。

不是那种裹挟着尘埃的灰雾,也不是工业污染的霾,而是像有生命般流动的赭红色。它黏在裤脚,会留下铁锈般的印记;吸入鼻腔,能尝到淡淡的杏仁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血红蛋白被分解后的气味。

他靠在半截混凝土墙上喘息,右腿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裤管早已被血浸透,结成硬邦邦的痂,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肌肉。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他从倒塌的建材市场逃出来时,被一根扭曲的钢筋划破了小腿,现在伤口周围已经泛出青紫色,这不是好兆头。

强光手电的光束在雾中只能穿透五米,光柱里浮动的红色颗粒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陈默关掉手电,从背包里摸出半块浸湿的棉布捂住口鼻。这是他从药店抢出来的医用纱布,浸泡过稀释的消毒液——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能带来一点心理安慰。

周围是彻底的死寂。没有鸟鸣,没有车声,甚至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踩在碎玻璃上的“嘎吱”声,像在敲打着一口空棺材。

他原本是这家建材市场的送货员,灾难发生时正在仓库点货。记得那天下午突然起了雾,起初是淡粉色的,电台里说可能是沙尘暴与工业废气的混合体,让市民尽量减少外出。然后雾色越来越深,变成了现在的赭红色,接着是通讯中断,再后来,就是仓库门外传来的第一声惨叫。

那声音不像任何已知的生物能发出的,像是某种金属被强行撕裂,又夹杂着人类的哀嚎。他当时吓得躲在货架后面,透过缝隙看到一个同事的身体正在膨胀,皮肤像吹气球般变得透亮,最后“噗”地炸开,溅在货架上的血珠很快被赤雾染成了暗红色。

之后他就一直逃,沿着记忆中的街道往南走。听说市南区有个临时避难所,由军队驻守,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转过街角时,鞋底突然踩到某种柔软的东西。陈默猛地后退半步,重新打开手电——光束里躺着一具扭曲的尸体,让他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那曾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快递员的蓝色工装,现在却像被揉皱的纸团。皮肤呈现出溃烂的紫红色,像是被强酸腐蚀过,但奇怪的是,他的手指异常拉长,指节处的皮肤被硬生生撑开,露出森白的骨碴,指甲则变得像鹰爪般弯曲,泛着黑青色。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眼球已经消失,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晶体。

这不是单纯的死亡,更像是某种……变异。陈默想起仓库里那个炸开的同事,胃里一阵抽搐。他强忍着恶心移开视线,却在尸体旁发现了一串钥匙,挂着个Hello Kitty的钥匙扣——这是附近小学门口文具店卖的款式,五块钱一个。

“呜……呜呜……”

微弱的哭声突然从前方传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默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是本能地关掉手电,贴着断墙蹲下。消防斧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掌心的冷汗让斧柄变得湿滑。

哭声断断续续,带着孩童特有的嘶哑,像小猫被遗弃时的哀鸣。它来自前方那栋半塌的居民楼,三楼的窗户还亮着一盏应急灯,微弱的光芒在雾中晕开,像块融化的黄油。

他犹豫了足足有三分钟。

在这世道,同情心是会致命的。老林——那个在建材市场带了他三年的老师傅,就是因为救一个被压在广告牌下的女人,被突然窜出来的怪物咬断了喉咙。陈默永远忘不了老林最后看他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遗憾与警告的复杂情绪。

可那哭声里的恐惧太过真实,像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他想起灾难前,每周三下午都会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来建材市场找她爸爸——那个卖水管的老王,女孩总是抱着个布娃娃,眼睛亮得像星星。有一次他帮女孩捡过掉在地上的气球,她还奶声奶气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呜……妈妈……我怕……”

哭声里夹杂着模糊的字句,陈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咬了咬牙,把背包调整到胸前,握紧消防斧,猫着腰朝居民楼移动。

楼体西侧已经塌了一半,露出扭曲的钢筋和断裂的预制板。陈默绕到东侧,找到一扇没被完全堵死的单元门。门框上还贴着褪色的春联,“万事如意”四个字被赤雾染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楼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楼梯扶手布满了暗红色的抓痕。他一步一停地往上走,每级台阶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第三级台阶上有个小小的脚印,沾着粉色的颜料——像是从某种廉价的塑料拖鞋上蹭下来的。

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门虚掩着,应急灯的光芒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光带。哭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伴随着压抑的抽泣,还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陈默握紧消防斧,用脚尖轻轻推开房门。

客厅里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女人趴在茶几旁,背对着门口,米色的居家服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血洞,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穿刺过。茶几上的玻璃杯碎了一地,水渍在地板上晕开,里面还漂浮着几片茶叶——灾难发生时,她大概正在喝茶。

而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缩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发梢还沾着灰尘。怀里紧紧抱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已经不见了,露出里面填充的棉絮。女孩的脸埋在娃娃的破衣服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没有怪物的踪迹。

陈默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突然注意到女人的手腕。那只垂在地板上的手,手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长,指甲变得乌黑尖锐——和刚才街上看到的那具男尸一模一样。

他猛地举起消防斧,心脏狂跳。

“别碰我妈妈!”

小女孩突然抬起头,尖叫着扑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了血丝,脸上还挂着泪珠,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陈默被她撞得后退半步,斧刃差点劈在自己腿上。他看清女孩的脸时愣住了——这不是那个常来建材市场的小女孩吗?老王的女儿,好像叫安安。

女人的手指还在变长,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陈默顾不上多想,一把将安安抱起来,用胳膊夹着她退到门口。安安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地踢打,哭喊着:“放开我!我要妈妈!你这个坏人!”

“她已经不是你妈妈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看着女人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扭曲,脊椎像蛇一样拱起,“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

安安的哭声突然停了,她透过陈默的胳膊缝隙,看着母亲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站起来,那张曾经温柔的脸现在布满了紫红色的斑块,眼球消失的地方渗出暗红色的粘液。女孩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这次不是愤怒,而是纯粹的恐惧。

女人——或者说,变成怪物的女人,缓缓转过头,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了门口。陈默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腥味,比雾里的味道浓郁十倍。

“快跑!”陈默抱着安安转身就往楼下冲。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还有某种湿滑物体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抱着安安一口气冲下三楼,跑出单元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外面的赤雾似乎更浓了,能见度降到了三米以内。陈默辨了辨方向,朝着记忆中避难所的方向狂奔,怀里的安安已经哭得没了力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领,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要炸开,陈默才在一栋废弃的银行门口停下。他靠在冰凉的玻璃门上喘息,低头看向怀里的安安——女孩已经不哭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还带着恐惧,却多了一丝好奇。

“你是谁?”安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我叫陈默,以前见过你,在建材市场。”陈默揉了揉她的头发,摸到一手灰尘,“你爸爸是卖水管的老王,对吗?”

安安点点头,突然瘪了瘪嘴:“爸爸去送货了,还没回来。妈妈说等雾散了爸爸就会回来……”

陈默的心沉了沉。他想起灾难发生时,老王确实出去送货了,方向是城北,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彻底沦陷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五岁的孩子解释,只能从背包里翻出最后半块巧克力——这是他留着应急的,包装纸已经被汗水浸湿。

“先吃点东西。”他剥开包装纸递给安安,“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天亮再走。”

安安接过巧克力,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半,塞进布娃娃的破衣服里。“给小熊留一点。”她小声说,然后才把剩下的半块放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嚼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玻璃门外的赤雾,像是在担心什么。

陈默靠在墙角坐下,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这是家银行的营业厅,防弹玻璃虽然有裂痕,但整体还算完整。柜台后面有个通往休息室的小门,或许可以作为临时的避难所。他最担心的是刚才那个怪物会不会追来,但听着外面死寂的雾色,似乎暂时安全了。

“叔叔,”安安突然开口,小手指着门外,“你看那些影子。”

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雾中浮动着无数扭曲的影子,像是被风吹动的布料,又像是某种巨大的昆虫在爬行。它们在建筑物的边缘游走,偶尔有影子撞到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更诡异的是,这些影子似乎在避开光源——银行营业厅的应急灯还亮着,灯光范围内没有任何影子。

“它们怕光。”陈默低声说,突然想起背包里还有半截蜡烛和一个打火机,那是他以前露营时剩下的。

他刚要起身去找蜡烛,突然听到休息室的门后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里面踢到了什么东西。

陈默立刻捂住安安的嘴,示意她别出声。消防斧重新被握紧,斧刃在应急灯光下泛着冷光。

门后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外面赤雾流动的微弱声响。

陈默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休息室外。门是虚掩着的,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血腥味。

就在他准备推门的瞬间,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突然从门缝里伸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陈默吓得浑身一僵,差点叫出声来。他低头看去,那只手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灰色,手指却异常粗壮,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污垢。

“救……救我……”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气若游丝,却带着强烈的求生欲。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开门可能遇到危险,但放任不管……他想起了老林的眼神。

他用消防斧的背面轻轻敲了敲门框:“里面是什么人?”

“我是……医生……”那声音断断续续,“被怪物……追进来的……快……快开门……”

陈默犹豫了。医生?这倒是有用,他的腿伤需要处理,安安也可能需要检查。但他不能确定门后的人是否安全——毕竟,街上那具男尸和安安的妈妈,曾经也都是普通人。

“你受伤了吗?有没有被赤雾长时间笼罩?”陈默问道,这是他从残存的电台广播里听到的,被赤雾笼罩超过一小时,就可能发生变异。

“左……左腿骨折……我戴着防毒面具……”门后的声音越来越弱,“求你了……”

陈默看向安安,女孩正睁大眼睛看着他,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咬了咬牙,对门后的人说:“我开门,如果你有任何异常,我会立刻砍下去。”

他慢慢松开手,用消防斧抵住门,猛地往里一推。

门后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蜷缩在墙角,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裤管被血浸透。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破损的防毒面具,镜片已经碎裂,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像纸。男人的旁边,倒着三个同样穿白大褂的人,看姿势已经没了气息,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有两个深可见骨的洞,和安安妈妈身上的伤口很像。

“快……关上门……”医生挣扎着伸出手,指向门外。

陈默反手带上门,刚要上锁,突然看到门缝里掠过一道黑影,速度快得像闪电。他猛地把门闩插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那是……影鬼……”医生喘着粗气说,摘下破损的防毒面具,露出一张布满胡茬的脸,“它们只在雾里活动……靠声音和热量追踪……”

陈默这才注意到医生的白大褂上绣着名字:李建国。旁边还有个徽章,写着“市一院急诊科”。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默问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李建国的皮肤——还好,没有出现紫红色的斑块。

“我们在转移药品……遇到影鬼袭击……”李建国的声音很虚弱,“其他人……都没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安安身上,眼神柔和了一些,“这孩子……没事吧?”

“她还好。”陈默松了口气,把安安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的腿伤需要处理,还有,你知道避难所的情况吗?”

李建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们出发前收到消息,南区的避难所已经失守了……被一群变异的士兵攻陷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那我们去哪?”安安突然问道,小声音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和李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重。避难所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现在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李建国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地图,颤抖着打开:“我们本来要去……去郊外的研究所……那里有防化设施……还有疫苗……”

“疫苗?”陈默眼睛一亮。

“只是……传闻……”李建国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强。”

陈默看着地图上研究所的位置,在城市西北方向,距离这里至少有二十公里。要穿过大半个已经沦陷的城市,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他看了看旁边抱着布娃娃的安安,又看了看断腿的李建国,突然觉得,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去试试。

外面的赤雾依旧弥漫,影鬼的影子在玻璃门外徘徊。休息室里,应急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三个幸存者的脸。

陈默握紧了消防斧,斧柄的防滑胶带硌得手心生疼。他知道,从决定带着安安离开居民楼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能只为自己活了。

“天亮就出发。”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去研究所。”

李建国点了点头,从医药箱里翻出绷带和消毒水:“先处理你的伤口吧,感染了就麻烦了。”

安安把布娃娃放在腿上,小手轻轻拍着娃娃的背,像是在安慰它。她看着窗外的赤雾,突然轻声说:“爸爸说过,雾总会散的。”

陈默和李建国都没有说话,但休息室里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

或许,就像安安说的,雾总会散的。而他们,就是等待雾散的余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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