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书院。
渭水南岸,原上林旧苑,地势开阔、土脉膏腴。
可开‘上林书院’,广三百亩,辟讲堂十二、书舍千间。
凡在坑杀名录之大儒,除首恶外,一律赦为‘院监’、‘祭酒’,赐田百亩、廪米十石,使其著书立说、教授弟子。
弟子来源三途:郡县学室考选、功臣子弟荫补、民间俊秀自荐。
三年一试,优者补吏,次者回乡任教,劣者归田。
如此,刀口之血化作砚池之墨,坑中白骨转成庠序之师。
儒、墨、名、法各守其学,却同出一门,皆为大秦育才。
十年之后,关中子弟人人诵秦律,楚地书生口口称秦篆,六国遗民亦以入书院为荣。
到彼时,咸阳不必再提刀巡游,自有万千书生为之摇旗呐喊。”
林天说到此处,声音忽然拔高,似在殿廷之上宣诏:“藏书楼藏天下之书,书院育天下之人。
楼高可摘星,院广可容川。
自此之后,秦法如铁,秦学如日,双悬乾坤,谁曰不可千秋?”
扶苏胸中似有万马奔腾,猛地站起,铁链哗啦撞在石壁,震落一片灰尘。
他双眸赤亮,仿佛已看见重楼飞阁、琅琅书声压过江潮。
隔壁,嬴政喉结微动,唇角第一次扬起明显的弧度。
蒙毅单膝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陛下!
若依此策,关中子弟皆为我大秦羽翼,六国遗民亦化诗书之客。
国库不必增赋,兵员不必增募,而人心自归。
此诚万世之基!”
嬴政抬手,玄色广袖在灯火里投下一片沉静的影。
“藏书楼、书院……”
他低声咀嚼四字,像在口中品味一块新铸的秦半两,“好,很好。
传诏——”
帝王的嗓音穿过石墙,低沉而笃定,“诏狱之内,暂留此人。
半月之内,朕要看到‘石渠’、‘天禄’之图样;
一月之内,上林破土。
敢有掣肘者——”
他指尖轻叩剑首,一声清越龙吟,杀机如霜:“以抗旨论。”
牢内,林天舒臂伸了个懒腰,铁链叮当作响。
他抬盏与扶苏轻轻一碰,唇角勾起慵懒的笑:“美酒佳肴,记得兑现。
至于我——”
他仰头,将最后一滴浊酒咽下,眼底倒映着将起未起的晨光,“且看这大秦,如何因几卷书而换得百年山河。”
潮气氤氲的油灯把逼仄牢房烘出半尺昏黄,扶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猛地折回,像一尾困在浅滩的鹤。
“先生大才!先生大才!”
他连声高赞,儒衫下摆扫得稻草沙沙作响,仿佛要把连日来的郁气一股脑儿全抖出来。
林天却只是懒懒摆手,指尖在案面敲了两下浊酒残盏:“小事一桩,不值得杨兄如此激动。”
扶苏还想再夸,忽地收声,眉心蹙起一道凌厉的折痕,像骤然被冷水浇醒。
“可——”
他左右踱了两步,铁链哗啦,“先生之策虽好,仍有缺口。”
隔壁石壁后,嬴政的指背无声地摩挲剑首,眸光一凛。
“完美之策竟有不足?”
蒙毅亦低声嘀咕:“臣亦未察。”
林天抬眼,火光在他瞳仁里碎成星屑:“缺口何在?说。”
扶苏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焦灼:“藏书楼与书院固是美政,然须大兴土木。
如今大秦徭役繁兴,民怨已如鼎沸,再征丁壮,恐火上浇油。
况且——”
他握拳,骨节泛白,“若只建一座,天下学子蜂涌而至,仍杯水车薪。
我不甘心!”
最后四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带着储君特有的执拗与不甘。
铁链被拽得铮铮,仿佛替主人嘶吼。嬴政在暗处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此子,终知天下之广。
林天却笑了,声音低而稳:“大兴土木?不必。
徭役一卒不征,粮秣一石不取于黔首。”扶苏愕然:“国库连年用兵,早已空虚——”“国库空虚,可民间尚有金山银海。”
林天指节轻叩案面,像拨动算盘,“六国旧贵、关中富商、巴蜀盐铁巨贾,哪一个不是粟红贯朽?
让他们掏腰包,心甘情愿。”
扶苏狐疑:“商贾逐利,无利不起早,怎肯割肉?”
林天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老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给他们一根名留青史的钩子,再肥的鱼也会自己咬饵。”
扶苏俯身,声音压得极低:“计将安出?”林天抬手,在虚空里划出一座碑的轮廓:“诏告天下——
于上林书院正门外筑一青石雕栏之亭,亭中立玄玉石碑一座,高丈二,阔五尺。
凡捐钱粮者,按数勒名:
百石者,字大如拳;
千石者,字大如掌;
万石者,字大如斗,并加刻籍贯、功绩。
石碑阳面留空,以待后人;
阴面预刻‘大秦义士’四字。
再令太史令撰《义士录》,凡捐输在前百名者,列传国史,与国同休。如此一来——”
林天指尖在案上轻点,像在拨动无形的算盘珠。
“关中田氏愿出谷万钟,只为祖坟碑旁再添‘忠良’二字;
巴蜀程郑欲捐金千镒,不过求其子入国史‘货殖列传’;
六国旧贵更不必说,他们最怕的是被遗忘,如今能以粟易名,趋之若鹜。
朝廷不费一卒一粮,而楼阁千间、仓廪万石可立就。
扶苏听得呼吸急促,眼前仿佛已见那座高耸的石碑:
正面密密麻麻刻着捐输者的姓名,背面“大秦义士”四字龙飞凤舞;
晨曦初照,碑影投在书院朱漆大门上,学子穿梭,朗朗书声与碑石同寿。
隔壁,嬴政眸光一亮,杀机尽化欣赏。
蒙毅低声惊叹:“一石三鸟——收民心、聚财货、安士人,真鬼才也!”林天收指,举杯向扶苏轻轻一碰:“碑成之日,记得给我的名字留一方寸之地——
就刻‘劝捐人林天’,小字即可。
我死后,也好赖在石碑上偷听千年书声。”扶苏郑重点头,铁链哗啦一声,像是为这场无声的盟誓敲下重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