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连接舱中坐起,剧烈的精神撕扯感让我一阵干呕。
“彼岸”将我粗暴地踢了出来。
但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倒在地,浑身冷汗。我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口水,眼中是猎物被惊扰后的疯狂。
那个感觉……那个在向日葵花田边缘,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温暖感觉……是晚晚。
我没疯。她就在那里。
那个该死的“影子”,那个由黑色线条构成的、模仿她童年模样的怪物,它在阻止我。它用怨毒的低语告诉我“她不想见你”,用最凶狠的方式把我弹出。
为什么?
林医生的警告在我耳边回响:“强行连接可能伤害你和她。”
伤害?不,那不是伤害。那是守护。那个“影子”,它在守护晚晚的意识核心,不让任何人靠近。
它不是污染。它更像一道防火墙。
我冲到工作台前,双手在全息键盘上狂舞。代码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昏暗的房间里映出我苍白的脸。既然是防火墙,那就有协议,有漏洞。
我要给自己写一个“密钥”,一个能绕过“影子”监视的潜行模块。
这一次,我不做闯入者。我要做一个幽灵。
调整参数,优化算法,增强神经耦合的稳定性。三天三夜,我几乎没合眼,靠着高浓度的营养液和一股疯劲撑着。工作台旁,维生舱里的苏晚依旧静谧美好,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晚晚,等我。
再次躺入连接舱,当熟悉的失重感包裹全身时,我不再横冲直撞。我收敛了所有急切的情绪,将自己的意识伪装成一块漂浮的、毫不起眼的碎石。
“彼岸”还是那个扭曲又唯美的世界。漂浮的油画颜料像粘稠的河流,破碎的童年秋千在无声地摇摆,远方那座哥特式建筑依旧在崩塌与重建的循环中挣扎。
“影子”出现了。它像一个尽职的巡警,在意识空间里游荡。黑色线条构成的身体比上次更加凝实,那张酷似苏晚童年模样的脸,空洞的眼眶里透出令人心悸的恶意。
我屏住呼吸,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沉入那条油彩的河流。
它从我“头顶”飘过,没有发现我。
成功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像一个最谨慎的小偷,在妻子的记忆国度里穿行。我开始系统地观察那些记忆碎片,试图拼凑出她被困之前的精神世界。
大部分碎片,都如我记忆中一样,充满了阳光和色彩。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她光着脚丫,笑声像银铃;我们在画室里依偎,她靠在我身上,笔下的向日葵比太阳还要耀眼。
但很快,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些记忆碎片的角落,开始出现不和谐的色调。
在一块看似明媚的下午茶记忆里,苏晚端着咖啡杯,笑着和我说话。但我绕到她的视角,却发现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那是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死寂的悲伤。
那个有巨大落地窗的房间……是我们的家。
我继续深入,越看越心惊。
我发现了一幅反复出现的画。那不是她任何一幅公开展出过的作品。画的风格阴郁、压抑,和她平日的明媚温暖截然不同。画面上,是两个牵着手的小小背影,站在悬崖边上,背景是燃烧殆尽的、血一样的夕阳。
那笔触,充满了绝望和挣扎。
这两个小小的背影是谁?我和她?为什么是悬崖?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我一直以为我了解她的全部,她的快乐,她的梦想。可这幅画,这悲伤的眼神,像一根针,扎破了我自以为是的认知。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正在迅速消散的记忆碎片。它像一个风中的肥皂泡,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我本能地冲了过去,用我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它。
一阵微弱的、带着强烈干扰电流的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海。
是苏晚的声音!
“……默……别信……他……”
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无法辨认。但那一声“默”,我绝不会听错!
“他”?他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极致的、冰冷的恶意瞬间将我锁定!
“影子”!
它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整个“彼岸”空间都在为之震动。它那黑色线条构成的身体,此刻像黑色的癌细胞一样疯狂扩散,瞬间就吞噬了那块脆弱的碎片。
不!
我试图抢夺,却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狠狠撞开。我的潜行模块在它的暴怒下瞬间失效,整个意识体被巨大的排斥力推出了“彼岸”。
……
“别信他。”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盘旋。
他是谁?
我坐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窗外“新港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第一次对那场“意外”的官方结论产生了动摇。
官方结论是:家中智能系统故障,引发小范围火灾,苏晚吸入过量有害烟雾,导致深度昏迷和不可逆的脑损伤。
一个该死的“系统故障”,就毁了我的一切。
我曾经信了。因为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知道再完美的系统也有理论上的崩溃概率。
可现在,我不信了。
苏晚在警告我。
“他”……会是谁?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跳进我的脑海——林医生。
林慎之。苏晚的主治医师,新港市最顶尖的神经科学家。一个永远冷静、专业、彬彬有礼的男人。在苏晚出事后,是他主导了所有治疗方案。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苏晚的脑活动迹象微乎其微,劝我接受现实,甚至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如果……如果那场事故不是意外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
第二天,我预约了林医生的时间。
他的办公室一如既往,整洁、明亮,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扶了扶金丝眼镜,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神看着我。
“陈默先生,你看起来很憔悴。我再次建议你,接受心理疏导。这对你有好处。”
我没有理会他的建议,开门见山:“林医生,我想看看晚晚出事前半年的所有医疗记录,特别是精神状态评估。”
林医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动作很轻微。
“陈默先生,这些都属于病人的隐私。而且,恕我直言,研究过去的记录对现在的治疗没有任何帮助。我们应该着眼于未来。”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专业性。
“我只是想更了解她当时的状态,”我逼视着他的眼睛,“作为她的丈夫,我有权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仅仅一瞬间,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立刻恢复了平静。
“苏晚小姐一直很乐观,很配合治疗。她的精神状态没有任何问题。你太累了,陈默先生,你需要休息。”
他开始熟练地转移话题,谈论最新的神经刺激方案,言语中充满了权威和关切。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在回避。他的眼神在回避。
那稍纵即逝的闪烁,不是错觉。
离开医院,我没有回家。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公寓楼下的垃圾处理间。这里是监控的死角。
果然,没过多久,管理员张伯提着一袋垃圾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陈先生,这么巧。”
张伯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在这栋高级公寓里做了快十年。他总是默默地出现,又默默地消失,像个隐形人。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说戒了。
“张伯,”我状似无意地问,“晚晚出事那天,你当值吧?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事?”
张伯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慢吞吞地整理着垃圾分类箱。
“都过去那么久了,记不清了。那天乱糟糟的。”他含糊地说。
“你再想想,”我的声音有些发紧,“拜托了,这对我……很重要。”
空气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只有垃圾压缩机发出的沉闷声响。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尘土味钻进我的鼻子。
“那天……火灾警报响之前……我好像……好像看到林医生从你们那层下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脚步很快,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不过……”张伯又往后缩了缩,恢复了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也可能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林医生不是经常来给苏小姐做检查嘛,没什么稀奇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这句话,在我听来,无异于一声惊雷。
林医生。又是林医生!
他为什么要在警报响之前,脚步匆匆地离开?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那间曾经充满我们欢声笑语的公寓,在修复后,依旧崭新明亮,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我冲进工作室,连接上公寓的中央智能系统。官方的调查报告说,日志因为火灾时的高温和短路,部分损毁,无法复原。
放屁!
别人恢复不了,不代表我恢复不了。
我调出系统的最底层数据,那些被标记为“损毁”和“已覆盖”的扇区,在我眼里,就像一本被撕碎又胡乱粘贴起来的书。我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属于“案发当天”的碎片,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数据流在眼前飞速闪过,我像一个在数字海洋里打捞沉船的疯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在连续工作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后,在一堆乱码深处,我捕捉到了一小段异常的日志。
我艰难地解码、重组、修复。
当那段日志被还原在全息屏幕上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时间:2177年8月14日,22:07:15】
【指令源:高权限密钥-覆盖】
【操作:关闭客厅A区、B区安防摄像头】
【持续时间:15秒】
【时间:2177年8月14日,22:07:18】
【指令源:高权限密钥-覆盖】
【操作:关闭全屋环境音拾取设备】
【持续时间:12秒】
……
【时间:2177年8月14日,22:07:30】
【警报:侦测到客厅区域异常烟雾浓度】
【警报:侦测到电路异常高温】
【操作:启动消防喷淋系统】
十五秒。
整整十五秒的监控空白。
在火灾警报响起前的黄金十五秒,有人用我亲手设计、只有极少数人拥有的最高权限,关掉了家里的眼睛和耳朵。
是他。
林慎之。
是他制造了这场“意外”。
是他把我的晚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看着屏幕上那刺眼的日志,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平静,淹没了我。
原来是这样。
晚晚的警告,张伯的证词,还有这该死的十五秒空白……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指向同一个凶手。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维生舱里妻子的脸。
晚晚,你受苦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用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把他彻底毁灭。
而你,我的爱人。
这一次,我一定会带你回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复仇的第一步,是伪装。
我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现实彻底击垮的、可怜的失败者。
一个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准备接受妻子将永远沉睡这一悲惨事实的男人。
这是林慎之最想看到的我。
也是他最没有防备的我。
我调出他的通讯号,启动了视频通话。在接通前的三秒钟,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我垂下眼睑,放松肩膀,让几个昼夜没合眼带来的疲惫与憔悴,完全暴露在镜头前。我甚至没有整理一下我那乱得像鸟窝的头发。
屏幕亮起,林慎之那张冷静、理性的脸出现了。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和我身处的昏暗工作室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默?”他开口,语气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职业性关怀,“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林医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没关系,为了苏小姐,我随时有空。”他微微前倾身体,像是在仔细观察我的状态。
“我想……我是来感谢你,也来……向你道歉的。”我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颤抖的手上。我的演技,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哦?”林慎之的眉毛挑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
“之前,我一直不肯接受现实。我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我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伪造的绝望,“我搞了一个叫‘彼岸’的程序,我以为我能把晚晚带回来。我真是个蠢货。”
我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说得对,那只是我自己的幻觉,是我精神问题的投射。里面只有一个……追着我跑的怪物。”
“我放弃了,林医生。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变成一潭死水。“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需要心理干预。晚晚……就拜托你了。”
在我说话的同时,我桌子下方的另一块光幕上,一行行代码正在飞速滚动。
一个微型的数据探针,伪装成普通通讯协议的握手信号,正顺着我们之间的加密线路,悄无声息地探向他所在的“赛博生命”医院的内部网络。
这是我为他量身定做的特洛伊木马。
林慎之的表情舒缓下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同情、优越感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以为我这头失控的野兽,终于被他驯服了。
“陈默,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他的声音都温和了不少,“接受现实是治疗的第一步。这不仅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纪念苏小姐。”
纪念?
多好的词啊。
他已经提前为晚晚写好了悼词。
“关于心理医生,我可以为你推荐新港市最好的。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安抚道。
“谢谢你,林医生。真的。”我哽咽着,主动切断了通讯。
通话结束的一瞬间,我脸上的所有脆弱和绝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头看向那块滚动的代码屏幕。
探针成功穿透了第一层防火墙。
游戏,开始了。
林慎之,享受你最后几天作为“上帝”的日子吧。
光有数字世界的武器还不够。
我需要一个现实世界的支点,一个能把林慎之钉死在案发现场的铁证。
张伯。
那个给了我最初线索的公寓管理员。
我有一种直觉,他知道的,远比他告诉我的要多。
深夜,我没有乘坐电梯,而是走了后备消防通道,悄无声eless地来到公寓的地下二层。
这里是垃圾处理中心和设备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
张伯的值班室就在走廊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金属门后。
我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立刻传来回应。过了将近半分钟,门才开了一道缝。
张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
“陈先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张伯,我想和你再聊聊。”我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该说的,我上次都已经说了。”他试图关门。
我用手抵住门框,身体挤了进去。值班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排监控屏幕。屏幕上,公寓各处的公共区域一片寂静。
“上次你只是‘好像’看到。”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现在需要你‘确定’你看到了。”
张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别过头去,不敢看我:“人老了,眼花了,我不能确定。”
“是吗?”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用芯片,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推了过去。“这里面有五十万。足够你在任何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安度晚年,再也不用待在这又冷又暗的地下室里。”
张伯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去看那张芯片。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年轻人,听我一句劝。有些事,别追查下去了。对你没好处。”
“我妻子的命,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斗不过他的。”张伯摇着头,像是在可怜我的不自量力。
他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不仅知道,而且他很清楚“他”是谁,清楚对方的能量有多大。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像毒蛇吐信。
“张伯,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
我缓缓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个数据调取的动作。全息投影在我掌心亮起,正是那段被恢复的、带着十五秒空白的系统日志。
“21点07分15秒,监控关闭。”
“高权限密钥覆盖。”
“你觉得,整个新港市,除了我,还有谁能拿到我家的最高权限?”
张伯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他看着我掌心的日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已经掌握了核心证据。我来找他,不是请求,而是最后的确认。
恐惧战胜了谨慎。
“……我看到他了。”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天晚上,就在警报响的前一两分钟。他从消防通道下来,不是坐的电梯。”
“他穿着白大褂,但外面套了件黑色的风衣,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如果不是我以前当过兵,眼神好,根本认不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就是医生出诊用的那种。表情很紧张,一直在看表。”
银色手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