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亲手打造了“彼岸”这个虚假的伊甸园,又亲手将它夷为平地。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却也隔着一个,由爱、谎言、算计和绝望构筑的,无底深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琥珀。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到一个世纪,每一声仪器的滴答,都像敲在我耳膜上的重锤。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以为是全世界最纯洁、最爱我的女人。
看着她紧闭双眼,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无法抑制地浸湿她苍白的面颊。
她哭了。
不是因为喜悦,不是因为重逢。
是因为恐惧。
因为她为自己精心编织的、完美的谎言之网,被我,用最野蛮的方式,扯得稀烂。
现在,她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无处可逃。
而我,是她唯一的狱卒。
我的胸腔里,那颗本应狂喜或暴怒的心脏,此刻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流过血管的冰冷触感。
爱?恨?
不。
当这两种极端的情绪被揉捏在一起,被谎言的烈火淬炼,最后剩下的,是一种比虚无更可怕的东西。
一种……掌控的欲望。
我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罩,轻轻划过她泪痕的位置。
你看,晚晚。
你处心积虑,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就是为了把我永远地锁在你身边。
现在,你成功了。
我确实……哪儿也去不了了。
嗡——
工作室的金属门传来刺耳的警报声,有人在外面强行输入权限密码。
是林医生。
他来了。
我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维生舱里的苏晚,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个温柔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微笑。
“别怕,晚晚,”我用气声说,“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砰!
门被粗暴地撞开。
林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冲了进来,他脸上交织着被挂断通讯的愤怒和对“医学奇迹”的狂热。
“陈默!你疯了吗?为什么切断通讯!病人的情况……”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清了维生舱里的景象。
看到了苏晚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到了她因为无声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专业训练带来的冷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上前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各项数据,“她的情绪波动非常剧烈!这不正常!刚苏醒的病人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我缓缓转过身,挡在他和维生舱之间。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无比信任,甚至一度怀疑是他导致了“意外”的男人。
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是主谋。
但他是不是帮凶?
那句在“彼岸”碎片里听到的“别信他”,指的到底是谁?
“林医生,”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很惊讶?”
“我当然惊讶!”林医生皱紧眉头,试图绕过我检查苏晚,“陈默,让开!我需要立刻给她做检查!她的情况很危险!”
“危险?”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不,她好得很。前所未有的好。”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林医生的预料。
他停下脚步,重新审视我。
我没有像一个苦守七年、终于盼来奇迹的丈夫那样欣喜若狂,没有激动,没有语无伦次。
我只是站在这里,平静,冷漠,像一堵墙。
一堵隔在他和他的“杰作”之间的墙。
“陈默,你冷静一点,”林医生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苏晚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必须马上进行干预!”
“干预?”我重复着这个词,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需要干预的,是你,还是她?”
我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还是说……有什么东西,是你不想让她‘说’出来的?”
林医生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后的护士察觉到气氛不对,紧张地握住了手里的镇定剂注射器。
“你……什么意思?”林医生强作镇定,但他的声线已经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什么意思。”我收回逼人的视线,退后一步,让出通往维生舱的通路。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毕竟,你是主治医生,不是吗?晚晚能醒过来,你是最大的功臣。”
我把“功臣”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林医生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毫无波澜的脸上读出什么。
但他失败了。
现在的我,内心是一片焦土,什么也读不出来。
他最终还是选择履行医生的职责,快步走到维生舱前,开始熟练地操作控制面板,查看各种深层数据。
“奇怪……她的脑波虽然活跃,但更像是一种……自我防御的封闭状态,她在抗拒……抗拒彻底清醒。”林医生喃喃自语,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一边检查,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陈默,你刚才……对她说了什么?”
我走到操作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我只是告诉她,我爱她。”我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火,“我告诉她,我会永远陪着她,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了。”
我的语气,深情款款。
就像一个正常的、爱妻如命的丈夫。
维生舱里,苏晚的哭泣,似乎停顿了一秒。
然后,她抖得更厉害了。
林医生没有再追问,他被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流完全吸引了。他眼中的狂热和困惑越来越浓,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却完全无法理解这片大陆规则的探险家。
“不可思议……这完全颠覆了现有的脑神经学理论……”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玻璃罩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女人。
我们三个人,构成了一个诡异的等边三角形。
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深渊里挣扎。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林医生最终得出了结论:“苏晚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意识核心也被激活。但出于某种原因,她的大脑启动了深度的自我保护机制,导致她无法睁眼,也无法与外界进行有效沟通。简单说,她醒了,但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他顿了顿,看向我,语气复杂:“也许……是沉睡太久,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现实。需要时间。”
“哦?”我放下水杯,慢悠悠地走过去,“需要多久?”
“不知道。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甚至……”
“几年?”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林医生的表情有些难看。
“陈默,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应该有耐心。”他试图安抚我。
“耐心?”我笑了,“林医生,我最有耐心的。”
我走到维生舱旁,俯下身,温柔地用无菌布,一点一点擦拭着玻璃罩上因内外温差凝结出的薄雾。
擦干净那片区域,正好能让我清晰地看到苏晚紧闭的眼睛和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我会等她,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我都会等。”
我抬起头,隔着维生a舱,对林医生露出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反正,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林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最后一点狂热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恐惧的忌惮。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偏执而绝望的工程师了。
他是一个……怪物。
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准备把所有人都拖下去的怪物。
“……我会安排最好的护理团队过来。”林医生艰涩地开口,他移开视线,不敢再与我对视,“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带着两个不知所措的护士,匆匆离开了工作室。
门再次关上。
世界又只剩下我和她。
还有那一声声,仿佛在为我们的未来倒数的,仪器的滴答声。
我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听到了吗?晚晚。”
“他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
“是因为……不敢睁开眼睛看我吗?”
我伸出手,指纹解锁,维生舱的玻璃罩发出轻微的机械声,缓缓向上升起。
富含营养和氧气的液体缓慢地排出,她蜷缩的身体,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空气中。
七年了。
她躺在里面七年,靠着这些冰冷的管子和仪器维持生命。皮肤因为长期浸泡,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
幻想我把她抱出来,用最柔软的毛毯包裹她,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噩梦结束了。
可现在,我只想亲手把她拖进一个……更真实的噩梦。
我弯下腰,像之前演练过无数次那样,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连接着她身体的线路,将她打横抱起。
她很轻,像一根羽毛。
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她的重量,还是因为我内心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的头靠在我的臂弯里,温热的泪水,终于不再是隔着玻璃,而是真真切切地,滴落在我的皮肤上。
很烫。
像一滴岩浆,灼烧着我,也烙印下她无法言说的恐惧。
我一步一步,抱着她,走向工作室角落里那张我为她准备了很久的床。
床单是她最喜欢的向日葵图案,温暖又明亮。
可现在看来,只觉得讽刺。
我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离开。
我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床边。
我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光柱在房间里缓缓移动,灰尘在光里飞舞。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是身体还在因为压抑而间歇性地抽动。
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晚晚,你知道吗?”
“在你‘睡着’的这七年里,我每天都会跟你说话。”
“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的第一场画展,我说我向你求婚时,紧张到戒指都拿反了。”
我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我把我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回放。我怕我忘了,更怕你忘了。”
“我甚至……为了让你能‘听’得更清楚,造了一个世界。”
我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
我看到,她盖在被子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变得惨白。
“那个世界,叫‘彼岸’。”
“那里有你最喜欢的向日葵花田,有我们一起散步的海岸,有你没来得及画完的那幅画……”
我的声音依然温柔,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进她最脆弱的神经。
“我在那里,找了你很久很久。”
“直到我发现……你根本不是被困住了。”
“你,才是那个世界的主人。”
“你躲在最深处,冷眼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的记忆碎片里,拼命地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我俯下身,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地问:
“晚晚,好玩吗?”
“看我为你疯狂,为你偏执,为你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疯子……”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的身体僵住了。
彻底僵住了。
连那轻微的颤抖都消失了,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我知道,我的话,击中了靶心。
许久的沉默后。
我看到,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我看懂了。
通过唇语,我看懂了那两个字。
她说的是——
“对……”
“不……”
“起……”
对不起?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荒谬感和痛苦让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回荡,凄厉,又疯狂。
我笑了很久,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那座被霓虹灯包裹的、冰冷的钢铁森林。
“晚晚。”
我止住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
“收起你那廉价的歉意。”
“从你决定欺骗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不需要这三个字了。”
“现在,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我转过身,重新看向床上的她。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比恐惧更深邃的情绪。
是绝望。
“从今天起,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丈夫。”
“我会喂你吃饭,给你擦洗身体,推着你在花园里晒太阳。”
“我会每天都对你说‘我爱你’,就像你‘期待’的那样。”
“我会让你活着。让你清醒地,活在我为你打造的,这个新的‘彼岸’里。”
“直到……”
我走到床边,再次俯身,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最后一滴残存的泪痕,动作温柔得能溺死人。
“直到,我们一起腐烂,一起下地狱。”天亮了。
或者说,是这间永远拉着厚重窗帘的工作室里,生物钟模拟系统将灯光由暗调明,模拟出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我一夜没睡。
我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塑,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看着她胸口那微弱却平稳的起伏。
她没有再装睡。
我知道。
因为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的颤抖。
那是恐惧。
发自灵魂深处的,对一个已知地狱的恐惧。
很好。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我走到料理台前,熟练地操作着营养液调配机。没有像往常一样,精心挑选她最喜欢的甜橙口味,而是选择了最基础、没有任何味道的维持型号。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我背对着她,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昨晚我思考了很久。”
“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是在林医生告诉你结果的时候?还是更早?”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一滞。
“你是个画家,晚晚。你最擅长构图,最懂得如何用最少的笔触,达到最震撼的效果。”
“一场恰到好处的火灾,一次不会致命的脑损伤。”
“一个让你能永远活在我记忆里,活在我愧疚里的完美结局。”
我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调配好的、温热的营养液,走到床边。
“你真是一个……天才艺术家。”
我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将床头缓缓摇起,让她半靠着。
她的身体很软,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哀求。
她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
我舀起一勺无色无味的液体,送到她唇边。
“来,宝贝,吃早餐了。”
她嘴唇紧闭,倔强地扭过头。
我笑了。
“不吃吗?”
我放下勺子,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强行将她的脸转了回来。
“晚晚,你要明白一件事。”
“从现在起,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你必须活着,健康地活着,才能好好感受我为你准备的……所有爱意。”
我的指尖能感到她下颌骨的战栗。
她的眼泪,终于又一次,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张开了嘴。
不是为了接受食物,而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沙哑的音节。
“……杀……了……我……”
我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杀了你?不,不,不。”
我摇着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
“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杀了你?”
“我说了,我们会一起腐烂。你一个人,怎么能叫‘一起’呢?”
我重新拿起勺子,这一次,她没有再反抗,像一个认命的木偶,机械地吞咽着。
每一口,都伴随着一滴滚落的泪。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
昨晚,“彼岸”系统崩溃和我强制融合时产生的巨大脑波数据异常,一定会惊动某些人。
比如,林医生。
我放下碗,用餐巾温柔地擦了擦苏晚的嘴角,仿佛她刚刚享用完一顿多么美味的早餐。
“等我一下,亲爱的,有客人来了。”
我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冰冷的吻。
我能感到她僵硬的身体,和那皮肤下奔流的恐惧。
我走到门口,通过监视器,看到了林医生那张一如既往、冷静又带着一丝关切的脸。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换上一副混杂着疲惫、焦虑和一丝喜悦的复杂神情。
门开了。
“林医生。”我声音沙哑。
林医生立刻察觉到了房间里的不同寻常,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接投向了床上半靠着的苏晚。
他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收缩。
“陈默!她……”
“她醒了。”我抢先说道,侧身让他进来,“就在昨晚,一个奇迹。”
我表演得恰到好处,一个为爱痴狂的丈夫,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医生快步走到床边,他那专业的眼神里,除了震惊,我还捕捉到了一丝……审视。
他在审视苏晚,也在审视我。
“苏晚?能听到我说话吗?”他拿出小型仪器,检查着她的瞳孔反应。
苏晚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任何反应。
但她的手,盖在被子下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单。
林医生皱起了眉。
“她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意识……似乎还很模糊。这很正常,长期卧床后的苏醒,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过程。”
他嘴上说着专业术语,眼神却像X光,在我跟苏晚之间来回扫射。
“陈先生,你昨晚……是不是对‘彼岸’系统做了什么?”他转头问我,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力。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低下头,揉着眉心,一脸憔悴,“我把我们过去所有的录音,所有的影像,都加载了进去。我想,或许……或许我的声音能唤醒她。”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至少,对一个不知情的人来说是这样。
林医生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伪。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好现象。”他收起仪器,恢复了那副医者的温和面孔,“我会重新为她制定康复计划。陈先生,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你看起来……太累了。”
“为了晚晚,一切都值得。”我微笑着,走到床边,握住苏晚冰冷的手,“对吗,亲爱的?”
苏晚的手,在我掌心里,剧烈地抖了一下。
林医生的目光,落在了我们交握的手上。
那眼神,意味深长。
我忽然想起张伯的话。
“那天……火灾警报响之前……我好像看到林医生……从你们那层下来……”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感激。
“说起来,真要谢谢您,林医生。不光是这段时间的照顾,还有事发那天,如果不是您碰巧来检查,及时把晚晚救出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刻意加重了“碰巧”两个字。
林医生的脸上,那温和的职业性微笑,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这是我作为医生应该做的。”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但他的眼神,却在那一瞬间,飘向了别处。
送走林医生后,我关上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苏晚。
我推着轮椅,来到她床边。
“来,晚晚,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去花园晒晒太阳。”
我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她的身体很轻,像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我推着她,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公寓顶层的全息空中花园。
模拟的阳光温暖和煦,空气里弥漫着合成花蕊的香气,四周是巨大LED屏幕上投射出的、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
和“彼岸”里,一模一样。
我把轮椅推到花田中央,停下。
“看,晚晚,你最喜欢的向日葵。”我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虽然是假的,但不是很美吗?就像我们的新生活一样。”
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只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一滴滴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
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她空洞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是我自己那张带着微笑的、扭曲的脸。
“别哭。”
我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晚晚,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我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
“你猜,如果我把你的‘计划’,告诉林医生……”
“他会帮你,还是……会帮我呢?”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透出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她终于明白,她亲手打造的那个“彼岸”,那个用来自我囚禁的避风港,已经变成了我为她量身定做的、永恒的地狱。
而我,就是这里的唯一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