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烬寒并没有走远。他靠在病房外冰冷的墙壁上,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刚才病房里江簟秋无声落泪、充满恐惧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江落月。过去的她,要么歇斯底里,要么卑微讨好,要么麻木顺从。恐惧当然有,但那恐惧里总是混杂着不甘、怨恨或者更深沉的痴迷。而刚才那眼神里的恐惧,如此纯粹,如此……脆弱,仿佛他是择人而噬的猛兽,而她只是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幼兔。
她真的还是“江落月”吗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和……荒谬的愤怒。他宁愿她是装的!装失忆,装温顺,甚至装晕!这样他还能继续恨她,继续理所当然地将她钉在”赎罪者”和”影子”的耻辱柱上!
不!
她凭什么无辜!她烧了裴淮的照片!她算计他有了这个孩子!这些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是她罪有应得!就算失忆了,罪孽也不会消失!
他一遍遍在心底强调,试图用尖锐的恨意重新武装起冰冷的心墙。然而,那无声的泪水和纯粹的恐惧眼神,却如同最顽固的藤蔓,一次次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贺烬寒抬眼,看到贺母在管家的陪同下匆匆走来,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烬寒!”贺母快步走到他面前,”落月怎么样了?陆医生怎么说?孩子没事吧?”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紧闭的病房门。
“还在检查。”贺烬寒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陆停云在里面。”
贺母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眼中的血丝和身上未散的戾气,以及那份极力压抑却依旧存在的……烦躁?她心下了然,轻轻叹了口气:”你也别太担心,有陆医生在,落月和宝宝都会没事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刚才亲家那边……闹着要进来,被管家劝去休息室了。他们那样子,看着是真着急,但也……”她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贺烬寒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着急?着急的是他们即将到手的利益会不会因为这场意外而受损吧!
就在这时,病房门开了。
陆停云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神情还算镇定。他摘下口罩,目光直接看向贺烬寒。
“情况怎么样?”贺烬寒克制地询问,声音绷紧。
“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下来了。”陆停云言简意赅,”血压回升到正常低值,心率也平稳了。床旁超声未见明显异常。初步判断,是极度精神紧张、身体过度疲惫导致的神经介导性晕厥,合并轻度脱水及低血糖。”他看了一眼贺烬寒,”通俗点说,就是累垮了,吓着了,有点脱水低血糖。”
累垮了?吓着了?
贺烬寒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个结论似乎过于简单,甚至……有些轻飘飘的。
“只是这样?”他的声音带着质疑。
陆停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业:”目前检查结果支持这个判断。当然,还需要观察后续24小时的各项指标,尤其是胎儿的情况。虽然胎心目前正常,但母体处于应激和虚弱状态,对胎儿肯定是有影响的,需要密切监测。”
“她现在能见人吗?”贺母在一旁关切地问。
“刚补充了糖液和电解质,睡着了。”陆停云回答,”让她好好睡一觉吧。睡醒后如果状态稳定,可以进一点流食。但探视……最好等明天,等她情绪真正稳定下来再说。”他的目光扫过贺烬寒,“烬寒,控制好你的情绪。她现在真的经不起你折腾了。”
贺母看着儿子阴沉的脸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看着。”
贺烬寒沉默地转身,走向走廊另一端的专属休息室。脚步沉重,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贺烬寒打开手机,发了一段信息给贺宅的安保人员。他的心仿佛被割裂开来,一面担心自己刚刚的行为是否真的过度了,万一她真的是无辜的呢,一面又觉得,自己的目的就是要让她痛苦,错怪她了又如何,她就该受着。
这样的念头让贺烬寒恍惚了,他何时竟也变成了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人了,如此偏激的报复得到的结果,好像也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病房里,在药物的作用下,江簟秋的意识就像浮在浅滩,每一次试图挣向清醒,都像被无形的手按回浑浊的水底。
半梦半醒间,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回声,那一声声控诉和诅咒,以及梦魇中那团幽蓝色的躯体和贺烬寒空洞的眼神都让她止不住地发抖。
“江小姐醒了?” 护士的声音隔着棉絮般的听觉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取代了萦绕在她耳边的哀鸣。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口,金属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别紧张,听一下心肺。”护士安抚着,动作麻利。很快,她转向一旁,”血压90/60,心率98,体温37.1。陆医生交代过,醒了先少量饮水。”
微温的水杯递到唇边,江簟秋就着护士的手小口啜饮。水流浸润了灼烧的喉咙,也带来一丝虚弱的清明。
她转动眼珠,视线终于勉强聚焦。病房里除了护士,还坐着两个穿着华贵的妇人。
贺母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茶,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江簟秋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
在她旁边,江母则显得坐立不安,几次想凑近床边,又被贺母无形的气场压了回去,只能绞着手指,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醒了就好。”贺母放下茶杯,瓷器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病房里黏稠的寂静。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天然的威仪,目光转向护士,”陆医生怎么说?胎儿现在什么情况?”
护士谨慎地回答:”陆医生刚来过电话,上午的血液分析结果出来了,电解质已基本纠正,血糖也稳定了。但应激状态下激素水平波动明显。需要密切监测胎儿宫内情况。目前胎心……”
在她们谈话间,贺烬寒也走了进来。
他身上换了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取代了挺括的西装,却丝毫未减那份迫人的冷峻。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上面似乎是一段监控画面。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径直落在病床上的江落月脸上,锐利如手术刀,在她苍白脆弱的面容上仔细巡梭,似乎在确认她清醒的程度。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狂暴,却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几步走到床边,将手中的平板转向江落月,是一个几分钟的片段。画面中,由于身形的遮挡,她拿起水杯后的动作无法看清,但就在她喝下水后不久,她便如同失去了骨架的支撑,瘫倒在榻上。
“你都做了什么?”贺烬寒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死寂的病房里,也砸在江簟秋的心上。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墨绿的深潭里翻涌着复杂的风暴——有冰冷的质问,有压抑的怒火,更多的是感到对自己此前对她心生怜悯的讽刺,”这就是你’赎罪’的方式?”
他的逼视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江簟秋胸口。
贺烬寒此刻的样子和梦魇重合,让江簟秋怔愣了一瞬,小腹处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而她这副表情落在贺烬寒眼里,是阴谋被戳穿的茫然。
他猛地将平板摔在了一旁的地上,发出“砰”的一声,“上次割腕不成,这次改下药了?还以为你真的是失忆了,或者学乖了,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面对他一声声更加尖锐的质问和腹部越来越清晰的疼痛,江簟秋的理智渐渐将她拉回现实,她挣扎着起身,“不是的……咳咳,我什么都……”
但在她起身的瞬间,腹部的绞痛像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凶狠地搅动!她猛地蜷缩起身体,手指死死揪住身下的床单,骨节泛白,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喉咙里溢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
“呃啊——!”
立在床边的显示屏中央,一条代表胎儿心跳的绿色曲线不再像之前那样平稳,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波动。基线在正常范围内,但出现数次短暂的下降,持续十几秒甚至几十秒后,又缓慢恢复。
每一次减速的出现,都伴随着仪器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报警音,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也瞬间变红——胎心减速。
“落月!”江母失声尖叫,又想扑上来。
“别碰她!”贺烬寒厉声喝止,警报声让他复杂的内心瞬间沉寂,眼神如刀锋般扫过江母,后者吓得僵在原地,
反应过来后,他猛地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尖锐的铃声划破病房的死寂。
几乎是同时,病房门被大力推开,陆停云带着两名护士疾步冲了进来。他一眼扫过监护仪上刺眼的红色数字和痛苦蜷缩的江落月,最后视线落在怒气未消的贺烬寒脸上,脸色瞬间沉凝。
他没有任何清场的时间,迅速指挥护士,”快!左侧卧位!面罩吸氧!开放静脉通道!查床边超声,评估胎盘血流和宫颈情况!”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氧气面罩覆上江落月口鼻,冰凉的液体顺着留置针快速涌入血管。她被小心翼翼地翻动身体,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
贺烬寒被陆停云那最后一眼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有责备,有警告,更有一种”你再留在这里就是杀人帮凶”的冰冷指控。
他看着江落月在护士手下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监护仪上那依旧在波动的绿色曲线和刺目的红色数字,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
他转身出门,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戾,大步走出病房。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仪器的警报、护士的指令,还有江落月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