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大夫如约而至。他给沈清辞诊了脉,说是思虑过度,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又闲聊了几句家常。
沈清辞见时机差不多了,状似无意地问:“陈爷爷,前几日我整理爷爷的遗物,发现他生前喝药的药罐还在,只是药渣都没了。您还记得他最后那副药里都有哪些药材吗?我想照着方子,也给家里的老仆调理调理身体。”
陈大夫想了想,道:“最后那副药?就是些寻常的安神药材,茯苓、远志、合欢皮……哦,对了,还有一味何首乌,是补气血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记下来。”沈清辞笑着递过茶,“多谢陈爷爷。”
送走陈大夫,沈清辞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何首乌?她记得前几天青禾去问倒药渣的婆子,婆子说最后那副药的药渣里,有很多黑色的碎屑,看着不像何首乌。
难道……药真的被换过?
正想着,周掌柜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匹绸缎:“小姐,您看!这是刚从总号领回来的杭绸,料子比以前差了好多,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这怎么卖啊?”
沈清辞拿起杭绸,果然见上面有几处暗黄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东西染过。她指尖捻起一点污渍,放在鼻尖闻了闻,隐约有股酸味。
“这是……酸梅汤的味道。”她心里一动,“总号的库房里,谁经常喝酸梅汤?”
周掌柜想了想:“好像是二房的账房先生,他说自己有消渴症,总带着酸梅汤去库房对账。”
沈清辞眼神一凛。用次等料子充好料,还故意染上污渍,这是想让锦绣阁卖出去砸了招牌!
“周伯,把这些料子都收起来,别让人看见。”她沉声道,“另外,让人去总号再领一批杭绸,就说这批有问题,必须换。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总号送来的那批带污渍的杭绸被沈清辞锁进了库房最深处。周掌柜气得直跺脚,说要去找二房理论,被她拦了下来。
“理论?他们巴不得我们去闹。”沈清辞用指尖刮下一点污渍,放在灯下细看,“这酸梅汤渍看着像是不小心洒的,实则边缘整齐,明显是故意泼上去的。我们去找他们,他们只会说是库房伙计不小心,赔礼道歉了事,可传出去,只会说锦绣阁挑三拣四,难伺候。”
周掌柜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批料子可是付了上等价的!”
“自然不能算。”沈清辞将刮下的污渍收进小纸包,“但要等个合适的时机。周伯,你按我说的去总号换料子,态度要好,就说‘锦绣阁做的是回头客生意,料子有瑕疵怕是会砸了招牌,还请总号通融’。”
周掌柜虽不解,但还是依言去了。果然,二房的账房先生假意训斥了库房伙计几句,不痛不痒地换了一批料子,只是新换来的杭绸,虽没污渍,却比之前的薄了近半分。
“这是把我们当傻子耍!”周掌柜拿着新料子回来,气得手抖,“小姐,您看这厚度,分明是二等品充一等品!”
沈清辞却笑了:“很好。让他们换,换到他们自己都觉得理亏为止。”她将两批料子并排放好,“去取纸笔,把这几次换料子的过程,还有每批料子的瑕疵都记下来,让总号的人签字画押。”
周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小姐是想……留着当证据?”
“嗯。”沈清辞点头,“二房在总号经营多年,账目上的手脚肯定不止这些。这些料子,就是他们以次充好的铁证。等攒多了,总能派上用场。”
正说着,青禾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包袱:“小姐,吴府的人来了,说要看看嫁衣的样稿。还有……这是陈大夫让药童送来的,说是您要的东西。”
沈清辞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张药材清单,上面列着爷爷临终前那几副药的药材,与陈大夫说的一致。只是在清单末尾,陈大夫用小字写了句:“何首乌需用制首乌,生首乌有毒,切记。”
生首乌有毒?沈清辞心里咯噔一下。她虽不懂药理,却也知道入药的何首乌都是炮制过的。难道……爷爷喝的药里,被人换了生首乌?
“青禾,去问问陈大夫,他给爷爷开的方子,写的是制首乌还是生首乌。”
青禾刚走,吴府的管家就带着两个丫鬟来了。为首的吴管家是吴府的老人,眼尖得很,刚坐下就直入正题:“沈小姐,我家小姐听说锦绣阁有上好的云锦,特意让我来看看。若是料子好,这嫁衣的单子,或许就能定下。”
沈清辞早有准备,让绣娘捧出林织户的云锦,还有苏老染匠的靛蓝绸缎:“吴管家请看。这云锦是城外林织户所织,针脚密度比寻常云锦高三成,不易勾丝;这靛蓝绸缎是柳溪镇苏老染匠的手艺,用活水染制,三年不褪色。两者相配,做嫁衣既有云锦的华贵,又有靛蓝的沉稳,寓意‘锦绣前程,青出于蓝’。”
吴管家先是拿起云锦,指尖捻了捻,又对着光看了看,点点头:“嗯,这云锦确实不错。”待看到靛蓝绸缎时,他眼睛一亮,伸手摸了又摸,“这染工……倒是少见。蓝得这么正,还透着光。”
“苏老染匠的手艺,南芜城独一份。”沈清辞示意绣娘展开样稿,“这是按吴小姐的喜好设计的嫁衣样稿,领口用云锦绣凤穿牡丹,裙摆衬靛蓝绸缎,绣暗纹缠枝莲,既不失庄重,又添了几分灵动。”
吴管家看着样稿,眉头渐渐舒展:“沈小姐有心了。我家小姐最爱缠枝莲,说寓意‘生生不息’。只是……这苏老染匠的绸缎,会不会掉色?若是染坏了云锦,可就糟了。”
“吴管家放心。”沈清辞早有准备,让人端来一盆清水,取了块靛蓝绸缎的边角料放进去,用手搓了半天,水依旧清澈,“您看,绝不褪色。”
吴管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道:“好!沈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这嫁衣的单子,我们吴府定下了。只是我家小姐想亲自来看看料子,不知沈小姐何时有空?”
“随时都在。”沈清辞起身相送,“我让绣房赶制一套缩小的嫁衣模型,送到吴府让小姐过目,如何?”
“如此甚好。”吴管家满意而去。
送走吴管家,周掌柜喜不自胜:“小姐,成了!这单生意做成,锦绣阁的名声可就彻底打响了!”
沈清辞也松了口气,这单生意对锦绣阁至关重要,不仅能带来可观的利润,更能借吴府的声望,让南芜城的人知道,锦绣阁的料子确实过硬。
可没等她高兴多久,青禾就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小姐,不好了!陈大夫……陈大夫被人打了!”
“什么?”沈清辞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药童说,刚才有人去医馆找陈大夫,问老老爷的药是不是有问题,陈大夫说‘无可奉告’,对方就动了手,把医馆砸了,还放话说‘再多嘴,下次就不是砸医馆这么简单了’!”
沈清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敢在南芜城动手砸陈大夫的医馆,还敢威胁,除了二房,没别人。他们这是在怕什么?怕陈大夫查出药有问题?
“备马车,去陈大夫的医馆。”沈清辞抓起披风就往外走。
陈大夫的医馆在城南,离锦绣阁不远。沈清辞赶到时,医馆的门被砸得稀烂,药柜倒了一地,药材撒得遍地都是。陈大夫被扶在椅子上,额头包着纱布,嘴角还有血迹,脸色苍白。
“陈爷爷!”沈清辞快步上前,“您怎么样?”
陈大夫看到她,挣扎着要起身,被沈清辞按住:“别动,您伤着了。”
“是清辞啊……”陈大夫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让你见笑了。”
“是谁干的?您看清模样了吗?”
陈大夫摇摇头:“都是些蒙面人,进来就砸,问了几句老老爷的药,我没说,他们就动手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清辞,你别再查了。这些人……不好惹。老老爷的事,或许就是个意外。”
沈清辞知道,陈大夫是怕了。一个行医救人的老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心里五味杂陈,却更坚定了要查下去的决心:“陈爷爷,您放心,我不会连累您。只是……您确定给爷爷开的方子上,写的是制首乌吗?”
陈大夫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处方簿,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是我当时写的方子,清清楚楚写着‘制首乌三钱’。”
沈清辞看着处方簿上的字迹,心里更沉了。方子是对的,那问题就出在抓药的环节。爷爷的药,都是府里的小厮去药铺抓的,而那个小厮,正是二房沈仲平身边的阿福。
“陈爷爷,这处方簿能借我用几天吗?”
陈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你……小心些。”
离开医馆时,沈清辞让周掌柜留下些银子,赔偿医馆的损失,又请了个靠谱的郎中给陈大夫看伤。马车驶回锦绣阁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青禾几次想开口,都被她的神色止住了。
回到店里,沈清辞将处方簿收好,对青禾道:“去查查阿福最近的动向,尤其是爷爷去世前后,他有没有去过城外的药铺。”
青禾应道:“我知道了。对了小姐,刚才您去医馆的时候,二房的沈明轩又来了,说……说三老爷让您回府一趟,商议分家的事。”
“分家?”沈清辞冷笑,“他们倒是急不可耐。”
周掌柜道:“小姐,这分家怕是鸿门宴啊。二房现在占着上风,肯定会提出苛刻的条件。”
“我知道。”沈清辞站起身,“但分家是迟早的事。去备车,我回府。”
沈府的前厅里,气氛凝重。二房沈仲平坐在主位,三房沈仲安缩在旁边的椅子上,几位旁支长辈也都到了,个个面色严肃。见沈清辞进来,沈仲平连眼皮都没抬。
“清辞来了?既然人齐了,那就说说分家的事吧。”沈仲平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分家清单,“老爷子走得急,没留下遗嘱,但沈家的规矩不能乱。大房就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家业肯定是要由我们二房、三房继承的。”
他顿了顿,念起清单:“大房名下的三间铺子,锦绣阁归你做嫁妆,另外两间铺子和城外的二十亩地,归二房三房打理,等你嫁人时,给你两千两银子做陪嫁,如何?”
这哪里是分家,分明是明抢!那两间铺子虽不如锦绣阁位置好,却也是老字号,每月盈利不少;城外的二十亩地,是上好的水田,每年的租子就够寻常人家吃穿不愁。
“二叔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沈清辞还没开口,周掌柜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忍不住反驳,“那两间铺子是老老爷留给大小姐的,水田是大老爷生前买的,凭什么给二房三房?”
“放肆!”沈仲平拍案而起,“这里是沈家内宅议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外姓掌柜插嘴!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谁敢动周伯!”沈清辞挡在周掌柜面前,眼神冷冽,“周伯是爷爷亲自认命的锦绣阁掌柜,在沈家待了三十多年,比二叔您接管总号的时间还长,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沈仲平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沈清辞,你别给脸不要脸!这分家清单是族里长辈商议定的,你敢不答应?”
“族里长辈商议的?”沈清辞看向几位旁支长辈,“六叔公,七叔婆,你们也觉得这清单公平?”
六叔公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清辞啊,你二叔也是为了你好。女子家掌家不容易,不如把产业交出来,安安稳稳嫁人……”
“安稳?”沈清辞冷笑,“把父母留下的产业都交出去,等着二房三房把沈家掏空,最后连嫁妆都被克扣,那才叫安稳?”她走到桌前,拿起分家清单,撕得粉碎,“这清单,我不答应!”
“你!”沈仲平气得发抖,“反了!反了天了!沈清辞,你别以为手里有点账本就能翻天!我告诉你,这沈家,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做主!”
“是不是黄毛丫头,不是二叔说了算的。”沈清辞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正是她记录的几次换料子的账册,“二叔口口声声说为了沈家,可总号却用二等料子充一等品给锦绣阁,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就是您说的‘为了沈家’?”
她将账册扔在桌上,册子散开,露出里面贴着的料子样本和总号人的签字:“这里记录着三个月来,总号给锦绣阁换了七次料子,次次以次充好。若是传出去,说沈家总号以次充好,欺瞒客户,不知沈家的名声,还能剩下几分?”
几位旁支长辈拿起账册翻看,脸色渐渐变了。沈家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就是“诚信”二字,若是真传出以次充好的事,生意必然一落千丈。
“这……这是误会!”沈仲平慌了,“是库房伙计不懂事,我回头一定严惩!”
“严惩?”沈清辞步步紧逼,“那东街锦绣阁去年冬天入库的半批云锦,还有城南染坊报损的五百匹绸缎,也是伙计不懂事?二叔,您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沈仲平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他没想到,沈清辞手里竟然握着这么多把柄。
沈清辞看火候差不多了,放缓了语气:“我知道,爷爷刚走,分家确实是该提上日程。但怎么分,得公平公正。大房的产业,我不会让,二房三房该得的,我也不会抢。我提议,请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还有南芜城的公正先生来主持,按老爷子生前的账目,一笔一笔算清楚,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话合情合理,几位旁支长辈纷纷点头:“清辞说得有道理,是该请公正先生来主持。”
沈仲平见大势已去,咬牙道:“好!就依你!但要是算出来,大房的产业本就该分出来,你可别后悔!”
“绝不后悔。”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离开沈府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周掌柜跟在沈清辞身后,激动得眼圈发红:“小姐,您刚才太厉害了!没见二老爷那脸色,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沈清辞却没什么笑意:“这只是开始。请公正先生分家,二房肯定会在账上做手脚。周伯,你这几天辛苦些,把大房这些年的账目都整理出来,尤其是与总号往来的流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哎,我这就去办!”
回到锦绣阁,青禾迎上来,递上一张纸条:“小姐,这是刚才在门口捡到的,好像是……给您的。”
沈清辞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阿福常去城外‘百草堂’,与掌柜交好。”
又是匿名纸条。沈清辞捏着纸条,心里疑窦更深。这个送纸条的人,到底是谁?为何对府里的事这么清楚?
“青禾,明天去城外的百草堂看看,打听一下阿福在那里买过什么药材。”
“嗯。”青禾点头,又道,“对了小姐,柳溪镇的苏老染匠让人送料子来了,说……说这次的靛蓝绸缎,他多送了五匹,说是谢您上次的‘诚意’。”
沈清辞愣了愣,随即笑了。看来苏老染匠,也不是真的脾气倔,只是没遇到对的人。
夜色渐深,锦绣阁的灯却亮到很晚。沈清辞坐在灯下,一边核对账目,一边想着白天分家的事。二房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激烈,也更慌乱,这说明他们的账目确实有问题。
而爷爷的死因,似乎越来越清晰。生首乌,百草堂,阿福……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只差一根线,就能串起来。
她拿起陈大夫的处方簿,指尖划过“制首乌”三个字,眼神渐渐坚定。不管这背后牵扯到谁,她都要查清楚。为了爷爷,也为了那些被二房盘剥的沈家产业。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桌上的账册,也照亮了少女眼中闪烁的锋芒。这场仗,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