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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团部图书室的借书卡,像一把钥匙,为林晚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那几张硬质的卡片,边缘还带着崭新的锐利感,握在手里,却仿佛能触摸到纸张的柔软和油墨的清香。

她第一次走进团部那间小小的、充斥着旧书和灰尘气味的图书室时,心跳得如同揣了一只慌乱的雀鸟。管理图书的是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干事,他接过林晚递来的借书卡和那张盖着红章的字条,仔细审视了很久,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慢吞吞地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

书架很高,有些拥挤,分类并不十分清晰。许多书的封面已经磨损,露出灰白的底色。林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一排排书脊上滑过——《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些她从未听过的理论著作和农业科技书籍。这里的藏书量远非她带来的那本诗集可比。

她最终借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书页泛黄,边角卷起,里面没有任何注解。她抱着书走回连队,脚步轻快,感觉怀里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阅读成了劳作之余最好的慰藉。煤油灯下,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里,暂时忘却了手上的冻疮和肩上的酸痛。有时读到艰涩处,她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些写满清晰注解的诗集页边。她现在可以自己去查阅,去思考,但偶尔,还是会生出一种冲动,想去那间办公室,听听那个冷静的声音如何剖析这些更复杂的人物和命运。

但她忍住了。他那么忙,边境事件之后,他身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眉头总是锁着。她不能总去打扰。

然而,有些交流却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发生。

她开始更频繁地在还回去的书里,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标记。有时是某一段落旁边,出现了一个极小的、用铅笔轻轻划下的问号,恰好也是她感到困惑的地方。有时是某一页的底部,用一个规整的三角符号标注了页码,她翻到那一页,会发现那是前文某个伏笔的呼应。还有一次,在一本关于苏联农业集体化的书里,某一页的空白处,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两个字的批注:“存疑。”

没有一句直接的话,没有任何指向个人的痕迹。这些标记克制、隐晦,几乎像是读者无意识的随手笔记。但林晚知道不是。那种工整的、力透纸背的书写习惯,那种精准切入问题核心的标注方式,她只在一个人那里见过。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话,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隔阂,在她和他之间建立起一座隐秘的桥梁。她开始尝试回应这种对话。在下次还书时,她会在那个铅笔问号旁边,用一个更小的墨点表示自己已读过但仍不解,或者在那“存疑”的批注旁,轻轻画一个圈,表示同感。

书借借还还,那些隐秘的标记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像雪地上的脚印,一场新雪过后便了无痕迹,但彼此都知道,有人曾从那里走过。

春风终于变得有力起来,持续地吹刮着,大片大片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地。空气里弥漫着冰雪融化和泥土苏醒的独特气息。河面的冰层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溪流重新开始欢快地奔腾。

生产任务陡然加重。春耕如同一场战役,全面打响。拖拉机日夜轰鸣,人力犁铧也要顶上去,所有人都扑在了土地上。林晚的脸被风吹得粗糙皲裂,手上的血泡破了又好,结成厚厚的老茧,每天收工回来,骨头都像散了架。

陆沉戈更是忙得不见人影。他出现在地头的时间更多了,亲自检查犁地的深度、播种的间距。他的批评依旧毫不留情,哪个班组慢了,哪块地垄歪了,立刻就能听到他冷硬的声音。但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劳作中,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凝聚力也在悄然滋生。

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拖拉机故障留下的泥坑,和男人们一起肩扛手抬;他会把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水递给中暑昏倒的知青;会在暴雨突然来袭时,吼叫着指挥大家抢收晒场的粮食,自己却淋得浑身湿透。

林晚默默地看着。她看到他军装后背被汗水洇出的深色痕迹,看到他挽起袖子时小臂上鼓起的青筋和旧伤疤,看到他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一种混合着敬畏、心疼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的情绪,在她心里疯狂滋长。

那天下午,他们班负责一片坡地的播种。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乌云密布,炸响几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快!盖好种子!收工具!”班长声嘶力竭地喊着。

人群乱成一团。林晚和另一个女知青手忙脚乱地拉扯着苦布盖种子筐,风很大,苦布被吹得鼓荡起来,眼看就要掀翻一筐宝贵的种子。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猛地伸过来,铁钳一样攥住了苦布的另一角,用力压下。

林晚抬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看到陆沉戈湿透的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颊线条往下淌。

“压紧那边!”他吼了一声,声音被风雨声扯得有些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晚赶紧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另一角。风雨中,两人隔着一筐种子,合力与狂风抗争。他的手臂稳定而有力,仿佛能定住这混乱的一切。苦布终于被牢牢固定住。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周围混乱的人群,快速下达着指令,安排大家撤离。

“你!跟着他们先回去!”他指向林晚,命令道。

“排长,那你呢?”林晚脱口而出。

“我看完最后这点!”他头也不回,大步走向坡地另一头还在抢盖农具的几个职工。

林晚被同伴拉着急匆匆往连队跑。跑出很远,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滂沱大雨中,那个高大的身影还在坡地上忙碌着,指挥着,弯腰扛起沉重的农具……像一枚钉死在土地上的桩子,稳固,可靠。

她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春耕最忙乱的阶段终于过去。土地播下了希望的种子,人们也终于能喘口气。

一个难得的休息日,阳光很好,风也变得柔和。几个女知青相约去附近的小河边洗衣服。河水冰冷刺骨,却带着春日特有的清澈活泼。

大家说说笑笑,捶打着衣服,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人唱起了歌,是那首《在北京的金山上》。

林晚跟着轻声哼唱,这一次,那句“光芒照四方”她唱得自然而流畅。她想起那个躲在杂物房里、固执地低声哼唱纠正她音准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洗完衣服,她们把湿衣服晾在岸边的灌木丛上,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等着衣服半干。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一个女知青百无聊赖,忽然说起:“哎,你们发现没?陆排长好像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

另一个接话:“是啊,也没见家里来过信。他那么凶,估计也没人敢给他介绍对象吧?”

“说不定在老家娶过媳妇了?”有人猜测。

“不像……看他那样子,就跟这北大荒过了一辈子似的,又冷又硬……”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带着对这个冷面军官本能的好奇和一点点畏惧下的窥探欲。

林晚静静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涩意。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身边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鹅卵石,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知道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她知道他读过很多书,他会深夜去挖草药,他会用那种隐秘的方式鼓励她学习,他会在暴风雪夜闯进来送还她的精神寄托,他会在危急时刻展现出惊人的冷静和担当。

可是,他的过去,他的家人,他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她同样一无所知。他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对外严密封锁着所有入口。

“晚丫头,发什么呆呢?”同伴推推她,“你觉得陆排长这人咋样?”

林晚回过神,垂下眼睫,看着手里光滑的石头,轻声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训起人来吓死人!”女伴们哄笑起来,显然对这个过于简单的评价不满意。

林晚没有争辩,只是把石头握得更紧了些。冰凉的石头,渐渐被她的掌心焐热。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微风拂面。晾了半干的衣服散发出肥皂和阳光混合的干净气味。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唱着歌,脚步轻快。

经过连部那片坡地时,林晚无意中抬头,看见远处地平线上,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牵着一匹马,似乎刚从更远的边防哨点回来。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一人一马,缓慢而行,融进苍茫的天地背景里,显得格外孤独。

她的心像是被那孤独的影子刺了一下,微微的疼。

天气越来越暖,黑土地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学习的气氛重新浓厚起来。恢复高考的消息虽然还没有正式传来,但一些嗅觉灵敏的知青已经开始暗自准备。

林晚去团部图书室更勤了。她开始有意识地寻找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那里的书很旧,版本也不齐,但她看得如饥似渴。

她依然会在还回去的书里发现那些熟悉的标记。有时是一个重点符号划在某条公式旁边,有时是一个简单的“√”在她做对的习题旁,有时则是一个小小的“?”在她理解有误的步骤上。

这种无声的指引,成了她艰难复习路上最清晰的路标。

一天晚上,她在图书室角落找到一本破旧不堪的《立体几何详解》,如获至宝。里面有很多题目她都解不出来。她埋头算了很久,直到图书室老干事来催她离开。

她抱着书往回走,一路都在琢磨一道空间证明题,百思不得其解。走到连部附近,看见陆沉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窗户开着一条缝,传出低低的谈话声,是指导员和陆沉戈。

“……沉戈,你的推荐报告师部一直压着,这次是个机会,团里有个进修名额,军事指挥方面的,你……”是指导员的声音。

“我不去。”陆沉戈的声音打断了他,冷硬,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这是个好机会!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地方!”

“这里需要人。”他的回答简短至极。

“需要人?需要你种地还是带知青?你的才能……”

“在哪里都是保卫国家,建设边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名额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儿。

指导员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你……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指导员,”陆沉戈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触碰的冷厉,“没事的话,我要去查哨了。”

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闪身躲到房角的阴影里。

办公室门开了,陆沉戈大步走出来,军装穿得一丝不苟,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他没有停留,径直朝着边防哨所的方向走去。

指导员随后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林晚从阴影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那本厚重的几何书,心却乱成一团。进修名额?推荐报告?当年那件事?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拼图,指向他沉默背后更复杂的过去。他并非没有机会离开,但他选择了留下。为什么?

她抬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夜空辽阔,繁星闪烁,他的身影早已融入夜色,看不见了。

但那句“在这里也是保卫国家,建设边疆”,却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平淡,却字字千钧。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坚守,并非只是因为命令或习惯,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刻入骨血的信条。

那一晚,林晚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脑海里反复浮现出陆沉戈冷硬的侧脸、他布满老茧的手、他深夜伏案的背影、他在雨水中挺拔的身姿、以及他拒绝离开时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她拿出那本《立体几何详解》,翻到那道她解不出的难题。煤油灯下,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她不能辜负这片土地,不能辜负这沉默的守护,更不能辜负自己心底悄然燃起的、越来越明亮的希望。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北大荒的夜,深沉而广阔。

融雪的季节,万物复苏,埋藏在地下的种子,正拼命汲取养分,准备破土而出。

而她心中的那颗种子,也在悄然生长,向着有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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