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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萧燃扛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烧火棍”,穿过几条弥漫着劣质油墨和污水气味的窄巷,停在“丰泰粮行”气派的后院墙根下。墙很高,青砖斑驳。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只有隐约的算盘声和伙计搬运粮袋的吆喝。

他后退两步,猛地发力,脚尖在砖缝间一蹬,沉重的身躯竟如狸猫般轻巧翻上墙头,落地无声,只在泥地上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个莽夫。

后院宽敞,堆满粮垛。几个伙计正吃力地扛着麻袋。萧燃像一阵风掠过粮垛的阴影,径直走向主屋。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刚好掀帘出来,迎面撞上这尊铁塔般的凶神,吓得一哆嗦:“你…你谁?!”

萧燃没理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拨,管事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个圈,踉跄着扶住粮垛才没摔倒。萧燃已经掀帘闯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陈老板躺在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床边守着个眼睛红肿的老仆。

萧燃的目光在陈老板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屋内陈设。眼神锐利如鹰隼,掠过博古架上的瓷器、墙上的字画、角落的痰盂…最终,定在床头矮几上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的黄铜小香炉上。炉盖镂空,雕着寻常的云纹,里面燃着安神的香料,青烟袅袅。

他大步走过去,老仆惊叫着想拦,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萧燃弯腰,凑近香炉,鼻子用力嗅了嗅。药味、香料味混杂。他眉头拧起,伸出粗糙的手指,也不嫌烫,直接掀开炉盖,探进去拨弄了一下未燃尽的香料灰。

灰烬里,混着几粒极其细微、颜色略深的碎屑,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萧燃捏起一点,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下仔细闻了闻。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普通香料的、带着点腥甜的铁锈味,钻进鼻腔。

他眼神一冷,直起身,随手将炉盖丢回香炉,“当啷”一声脆响。他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陈老板,又扫了一眼外面堆满粮垛的院子,粗声对吓傻了的老仆道:“香,别点了。开窗,透气。等着。”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主仆二人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他妈的,这孙子装什么呢。扒拉两下就溜了?

* * *

醉芳楼后巷的混乱已平息。王管事像头待宰的肥猪被捆着塞进了朱王府的马车带走了,柴房的门被一把大铁锁牢牢锁住。龟公换了张新面孔,三角眼透着比王管事更深的阴狠,守在角门处,像条盘踞的毒蛇。

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杂物堆后面。柳七蜷缩在阴影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他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炊饼,小口啃着,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角门处的每一丝动静。

“吱呀——” 角门开了条缝。一个提着泔水桶的粗使婆子费力地挤出来。她动作迟缓,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

柳七眼神一闪,迅速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怀里,装作不经意地快步走过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撞向那婆子!

“哎哟!”婆子惊叫一声,泔水桶晃荡,溅出些酸臭的汁水。

“对不住!对不住大娘!”柳七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婆子扶稳桶,手指却在混乱中,极其隐秘地将一个卷成细条的、用油纸包好的小纸卷,塞进了婆子粗糙油腻的袖口内衬。

婆子根本没察觉,只是骂骂咧咧地嫌弃柳七碍事。

柳七低着头,快步走开,消失在巷口。他的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冷汗。那纸卷里,只写了三个字和一个简陋的方位图:**亥时初,北窗下。**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红绡最后的机会。赌的是这粗使婆子每日倾倒泔水的路径,会经过柴房那唯一一扇开在北面、钉着木条的高窗。

柴房内,红绡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草堆上。黑暗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她。朱孝的恶名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浑身发冷。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摸索着,从贴身的亵衣里,摸出一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这是很久以前和柳七在城外小溪边捡的。她紧紧攥着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

外面传来粗使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泔水桶拖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红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挪到北墙下,踮起脚尖,透过木条缝隙拼命向外张望。

巷子里空无一人。就在她心往下沉时,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啪嗒”一声,穿过木条的缝隙,掉落在她脚边的草堆上!

红绡心脏狂跳,飞快地捡起来。是一个小小的、被油纸裹得严实的泥团!她颤抖着剥开油纸,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生石灰。以及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纸条上,是她熟悉的、柳七清瘦的字迹:**亥时初,北窗下。备此物,迷眼,莫出声。**

红绡将纸条塞进嘴里,用力嚼碎咽下,紧紧攥住那包石灰粉。她将鹅卵石贴在胸口,闭上眼,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 * *

“老张茶馆”角落,沈肆慢悠悠地呷着碗里的粗茶,劣质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面前摆着一碟盐水毛豆,指尖捻着豆荚,动作斯文得像个书生,与周遭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个衣衫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老者,佝偻着背,提着一个破旧的药箱,颤巍巍地坐到沈肆对面那张空桌旁。他放下药箱,长长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和疲惫。他是城里“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姓孙,医术尚可,但性子有些迂腐固执。

“唉…”孙大夫又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透着绝望,“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

邻桌一个熟识的脚夫搭腔:“孙大夫,又遇上难缠的了?”

孙大夫摇摇头,浑浊的老眼看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朱王府…又来抓药了。还是那几味,虎骨、犀角、老山参…都是金贵得吓死人的东西。账…又记着。库房里都快被他们搬空了。东家愁得头发都白了,再这么下去,回春堂…怕是要关门喽…” 他声音低沉,带着读书人最后的尊严被碾碎的屈辱,“那朱爷…唉,要这些大补之物做什么?那身子骨…看着也不像能受得住的样子啊…”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只是无奈地摇头。

沈肆剥毛豆的手微微一顿,眼皮抬了抬,瞥了一眼对面愁云惨雾的老大夫。虎骨、犀角、老山参…都是至阳至烈的猛药。寻常人根本承受不住,何况一个据说“阴鸷病弱”的朱孝?他指间的铜钱无声地在掌心转动了一下。

这时,茶馆门口光线一暗。萧燃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裹刀的粗布上沾了些灰。他径直走到沈肆这桌,一屁股坐下,震得桌子晃了晃,粗声对伙计道:“一碗茶,十个肉包!”

沈肆眼皮都没抬,捻起一粒毛豆:“香炉灰里的东西,闻出来了?”

“嗯,”萧燃抓起刚端上来的包子,一口咬掉半个,含糊道,“‘赤血藤’的根须粉,混在安神香里。味儿淡,烧过更难辨。长期吸,败血,蚀心脉。慢刀子割肉。”

沈肆指尖的铜钱停止了转动。“虎骨、犀角、老山参…”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萧燃说,“至阳烈火,强行吊命。呵,一边下慢毒,一边灌猛药。陈老板这条命,是被人当柴火烧,既要他撑着粮行不倒,又算着时辰等他油尽灯枯,好接手这偌大的家业。”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背后的人,胃口不小,心思也够毒。”

萧燃咽下包子,眼神凶戾:“谁?”

“谁急着要粮,又等不及陈老板自然死?”沈肆端起粗陶茶碗,吹了吹浮沫,“城外几股流匪,有这胆子下这种需要门路的阴毒手段?陈家的掌柜,有这脑子绕过陈景瑞那点小精明?能弄到‘赤血藤’这种稀罕毒物,又能指使得动朱王府那位爷,把回春堂当自家药库的…” 他呷了口茶,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说呢?”

萧燃眼神一凝,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粮!灰石城是靖南王地盘上的大粮仓。陈老板一死,丰泰粮行这块肥肉…朱孝!他位高权重,灰石城的一切都在他手上,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搞这套?

沈肆淡淡的说:”新朝初立,根基虚浮,前朝势力清洗余波未平。各地诸侯藩王割据,江湖帮派林立,官府腐败横行。经济凋敝,市井混乱。攘外必先安内,武力镇压这种强硬手段效果甚微。他要的是自己根基老窝安全可控,同时向外扩充发展,胃口不会小的。”

萧燃不以为意。

“对了,”萧燃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狠劲儿,“那蠢公子哥儿,钱给得挺足。老子顺道把他家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库房管事揪出来揍了一顿,现在全老实了。”他拍了拍鼓囊囊的怀里,意思很明白:活儿干了,钱收了,麻烦也顺手“清理”了。

沈肆嘴角那丝讥诮扩大了些:“挺好。朱孝不是要药补补吗?”他指尖的铜钱“叮”一声轻弹在桌面上,“让回春堂那位愁得快上吊的孙大夫,把‘药’…给那位朱爷,备得足足的。虎骨、犀角、老山参…有多少,送多少。记在陈家账上。”

萧燃浓眉一挑,随即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笑得像个即将去给仇人送葬的煞星:“懂了!老子亲自去送这份‘大礼’!”

* * *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灰石城。醉芳楼后巷的柴房外,死寂一片。只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空洞地敲着亥时。

角门处,新来的龟公靠着门框打盹。柴房北窗下,高高的杂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柳七像一抹幽灵,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潜行到北窗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仰头,看着那扇钉着木条、黑黢黢的小窗。

“笃…笃笃…” 他极其轻微地、用特定的节奏,敲了三下墙壁。

柴房内,一直紧绷如弦的红绡猛地一震!她悄无声息地摸到窗下,踮起脚,用气声对着缝隙:“七郎?”

“是我!”柳七的声音压抑着激动和紧张,“东西!”

一只纤细颤抖的手,从木条缝隙里艰难地伸出来一小截手指,指尖捏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柳七迅速接过,塞进怀里。同时,他将手里那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塞进红绡手中,又飞快地将一根坚韧的、用布条搓成的简陋绳索一端塞进去。“窗根砖松,撬!拴腰上!我拉你!”

红绡紧紧握住石头,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神强行凝聚。她摸索着窗根下几块松动的青砖,用石头的尖角拼命地撬!指甲崩裂了也浑然不觉。汗水混合着泪水滑落,但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柳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边紧张地听着角门方向的动静,一边用力拉扯着布绳,测试着承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砖石松动声从窗内传来!

成了!

柳七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抓紧布绳,双脚蹬住墙壁,用尽全身力气,开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布绳往上拉!绳索绷紧,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窗内,红绡瘦弱的身体被一点点提起,她的脚蹬着墙壁,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忍受着绳索勒进皮肉的剧痛,不让自己哼出声。

自由,就在咫尺之遥!

就在这时——

“什么人?!” 一声尖锐的厉喝,如同鬼魅般在巷口炸响!是那个新来的龟公!他不知何时醒了,正提着灯笼,一脸惊疑地朝这边照过来!

灯笼昏黄的光,瞬间撕破了黑暗,如同死神的窥探,精准地笼罩了正在奋力攀爬的红绡和墙根下拼命拉拽的柳七!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绝望,如同冰冷的利刃,瞬间缠紧了两个人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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