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会归来,城市里残留的暑气正被初秋的凉风一寸寸驱散。校园里,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出微黄。
沈惊鸿坐在靠窗的位置,物理竞赛的余热尚未完全消退,但另一种更沉重、更幽暗的思绪,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无声地裹挟了她。
顾临渊在天台上揭示的碎片——“陆凛母亲的车祸”、“源于陆绍庭的出轨”——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她试图拼凑的真相版图。
陆凛那句“与你有关”的冰冷指控,哥哥沈惊羽最后痛苦挣扎的模糊影像,与“出轨”、“车祸”这些字眼残酷地纠缠在一起。
她试图去探寻更多。放学后,她去了市图书馆的档案室,试图寻找五年前那场可能关联两起悲剧的车祸更详细的报道。
泛黄的旧报纸堆叠如山,带着陈年的尘埃气息。她按照日期索引,一页页翻找。
报道找到了,依旧是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模糊的描述:“环城高速重大连环追尾事故”、“伤亡惨重”、“具体原因调查中”。
关于涉事人员的信息,尤其是非直接死亡或重伤的关联者,如陆绍庭是否在场、扮演何种角色,报道语焉不详,如同刻意被抹去的笔迹。
她又尝试通过网络搜索陆绍庭的名字,跳出来的多是他在医学领域的成就、发表的论文、担任的学术职务,光鲜亮丽,筑起一道无形的信息高墙。关于他的私生活,关于那场车祸,网络上只有一片空白,干净得令人窒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惊鸿。她坐在图书馆寂静的角落,指尖冰凉。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撬动这些尘封秘密的力量。那些深埋的真相,如同沉在漆黑海底的巨兽,仅凭她微弱的光束,根本无法窥其全貌,更遑论捕捞上岸。
挫败感尖锐地刺痛着她。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强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从心底燃起。既然现在无法触及深渊,那就先让自己强大到足以照亮深渊!
她猛地合上面前的旧报纸,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摊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她用前所未有的力道,重重写下两行字:
目标:清和医学院
路径:总分700+,理综290+
顶尖的医学殿堂,全国最难攀登的医学高峰。那里汇聚着最前沿的医学研究,最详尽的医疗档案库,最有可能接触到核心信息和资源的平台。
只有站到那个高度,她才有可能握紧那把名为“真相”的手术刀。
从那天起,沈惊鸿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将自己投入了更高强度的运转。课桌左上角贴着清和医学院的校徽图片,像一座灯塔。
她刷题的专注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深夜台灯下伏案的身影成了常态。
偶尔在课间讨论难题时,她会不经意地提到:“这道题……清和医学院前年的自主招生好像考过类似的题型。”
有一次,她正和张扬讨论一道生物遗传难题的几种解法,陆凛沉默地坐在旁边演算。
沈惊鸿提到清和医学院某个著名的遗传学实验室,顺口说:“……如果能考进去,说不定有机会去那个实验室看看。”
陆凛正在草稿纸上推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更用力地写下了一个步骤,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清和医学院……他浅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下来。
而另一边,吴悦和张扬之间的磁场,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
虽然分属文理,但空间的距离丝毫阻挡不了某种化学反应的滋生。
课间十分钟,张扬总会像一阵风似的刮到文科班后门,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杯吴悦念叨过的奶茶,或者一包新出的零食。
吴悦嘴上嫌弃着“张扬你又乱花钱”,眼睛却笑得弯成了月牙儿。
放学路上,张扬的单车后座成了吴悦的专属宝座。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文科班的趣事,张扬偶尔插嘴吐槽,两人拌嘴的声音洒满一路。
张扬打篮球时,场边必定多了一个挥舞着手臂、喊得比谁都大声的吴悦,喊完又红着脸躲到人群后面。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学校组织了为期两周的联合夏令营,地点在城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基地。
夏夜篝火旁,少男少女们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瓶子旋转,瓶口不偏不倚指向了吴悦。
“大冒险!必须大冒险!” 张扬带头起哄,眼睛亮得惊人。
吴悦瞪了他一眼,脸颊在火光映照下红扑扑的:“……行!谁怕谁!”
“那就……” 一个促狭的男生拉长了调子,“现场选一个男生,亲一下脸颊!不能是亲戚!”
哄笑声瞬间炸开。
吴悦的脸更红了,目光在起哄的人群中扫过,最后,带着点豁出去的羞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落在了张扬身上。
张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巨大的惊喜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和口哨声中,大步走到吴悦面前,不等她反应,飞快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滚烫,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响亮的吻!
“哇——!!!” 欢呼声几乎掀翻了篝火堆。
吴悦捂着脸,羞得躲到了沈惊鸿身后,却藏不住嘴角甜蜜的笑意。
沈惊鸿看着好友,又看看一旁挠着头傻笑、耳根通红的张扬,嘴角也漾开温暖的笑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陆凛。陆凛独自坐在稍远的阴影里,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他看着那对欢喜冤家终于捅破窗户纸,嘴角竟也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浅淡,却带着真切的暖意。
他举起手中的矿泉水瓶,朝张扬和吴悦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示意了一下。
篝火的热闹渐渐散去,第二天下午是自由活动。营地旁有一条清澈但水流略急的小河,不少人选择在河边钓鱼消遣。
沈惊鸿坐在河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沁凉的河水里,享受着难得的放松。
陆凛坐在她下游不远处,沉默地抛着鱼线,侧影沉静。顾临渊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似随意地摆弄钓竿,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沈惊鸿的方向。
意外发生得毫无征兆。沈惊鸿放在石头边的一只帆布鞋,被一个稍大的浪头卷了一下,滑进了水里!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捞,身体重心前倾,脚下湿滑的石头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噗通!”
水花四溅!沈惊鸿整个人跌入了水流湍急的河水中!
变故太快!岸上的人都惊呆了!
“惊鸿!” 两道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入了水中!
是顾临渊!还有陆凛!
河水冰凉刺骨,水流比看上去更急。沈惊鸿呛了水,慌乱地挣扎着。
顾临渊凭借着出色的运动本能和爆发力,几个猛子就率先冲到了沈惊鸿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用力往自己怀里带!
“别怕!抓住我!” 顾临渊的声音带着水响,却异常沉稳有力。
陆凛紧随其后,冰冷的河水冲击着他,他看着顾临渊抢先一步将沈惊鸿牢牢护在怀里,那只伸出去想抓住她的手,在水中握了个空。冰冷的河水瞬间仿佛涌进了他的心脏。
顾临渊半抱半托着沈惊鸿,奋力游回岸边。岸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沈惊鸿拉了上去。
她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下意识地紧紧依偎在顾临渊的怀里,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依赖。
顾临渊享受着这一刻沈惊鸿对自己的依赖,朝着几步外的陆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半抱着沈惊鸿的手又悄悄的紧缩了几分。
陆凛浑身滴着水,站在几步之外。他看着沈惊鸿紧紧抓着顾临渊的手,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劫后余生的脆弱依赖——这份依赖,不是给他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冰冷的河水,瞬间席卷了陆凛的四肢百骸。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接近沈惊鸿的初衷——复仇的同盟,寻找真相的伙伴——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感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
他……在嫉妒?他在害怕?他在……渴望那份依赖属于自己?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陆凛心神剧震,惶恐莫名。他不敢再看沈惊鸿,更不敢看自己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身,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带着一身湿冷和狼狈,大步逃离了河边,逃离了那片让他心慌意乱的空气。
夏令营结束回到学校,陆凛开始下意识地回避沈惊鸿。课间讨论,他不再主动参与,当沈惊鸿的目光投来时,他总是飞快地低下头或转向窗外。
放学路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远不近地走在沈惊鸿和张扬他们附近,而是选择独自一人,走另一条更僻静的小路。他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了那副冰冷沉默的壳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场落水带来的情感海啸。
沈惊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困惑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萦绕着她。陆凛的回避,让她感到一种同盟被单方面切断的孤立感。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秋日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法桐,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洒下斑驳的光影。沈惊鸿找到了独自坐在最里面一排书架后的陆凛。他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生物书,眼神却有些放空。
“陆凛。”沈惊鸿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声音平静。
陆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图谱上复杂的神经血管网络上。
“为什么躲着我?”沈惊鸿开门见山,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睫。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书页翻动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脚步声。阳光的斑点在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移动。
过了许久,久到沈惊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陆凛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挣扎,有疲惫,有深埋的痛苦,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沈惊鸿,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知道。”
陆凛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他攥成拳头的手却出卖了他。
“我的母亲……她……是开车出去后出的事。”陆凛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在冰面上艰难行走,“因为……她发现了陆绍庭出轨的确凿证据。他们大吵一架……她情绪失控……”
他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某种尖锐的硬物,没有再说下去。那双浅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恨意和无尽的痛苦。
沈惊鸿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细节。她看着陆凛眼中那深沉的痛楚,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的自己。
“你的哥哥,沈惊羽当时和我母亲在同一家医院里,他们的主治医生都是陆绍庭。”
“我在医院见过你,也许你不记得了……”陆凛的声音有些颤抖。
内心里闪过一条惊雷,沈惊鸿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陆凛如此的熟悉,原来,原来如此,他们曾经在医院见过,年少的沈惊鸿和同样年少的陆凛。
而那次见面沈惊鸿失去了哥哥,陆凛失去了母亲。
沈惊鸿稍稍低头平复了一下心绪,将心里的念头抚平,并没有接陆凛说在医院见过面的话,而是岔开了话题。
“我哥哥,”沈惊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同样的重量,“沈惊羽。五年前,车祸重伤……最后是在市一院……”她顿了顿,直视着陆凛的眼睛,“我一直怀疑,他最后的救治……是不是有什么……被忽略的细节?或者……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她没有说出“陆绍庭”的名字,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共同的伤痛和疑云,在这一刻如同无形的纽带,将他们重新联结在一起。
陆凛眼中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一些,他深深地看着沈惊鸿,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对方灵魂深处的伤痕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执念。
“所以……当初接近你……”陆凛本想说的话,却被沈惊鸿刻意的打断了。
“所以,”沈惊鸿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淬火的钢,又好像精心的将话题从陆凛的当初接近你转了过来,“清和医学院。只有到了那里,站到那个位置,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触碰到被掩埋的东西。才有力量,去切开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陆凛沉默着,目光从沈惊鸿坚定的脸上,缓缓移到桌面上那本摊开的、描绘着人体精密结构的医学图谱。图谱上复杂的神经和血管网络,此刻仿佛变成了通往真相的迷宫路径。
“嗯。”他最终发出一个简短的单音节,声音低沉,本想说的接近的真相,此刻被硬生生的按了回去,他知道,冰雪聪明如她,怎会不知道在那个当初接近她后面要接的是什么。
既然她还不想揭开这层纱,那就当刚才自己的话没说过吧。
阳光的斑点移到了书页的边缘。
两个被沉重的秘密和伤痛捆绑的灵魂,在这个安静的午后,在人体图谱冰冷的精密线条前,再次确认了共同的方向。
暗河依旧汹涌,但悬梯的轮廓,在彼此坚定的目光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