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最后的光熄灭了。
手机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黑色玻璃板。
那个短暂的,通过电流连接起来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风还在山谷里呼啸,云海依旧在脚下翻涌。一切都没有变,但陈默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句“谢谢你的日出”,像一颗掉进干涸河床的雨滴,虽然瞬间蒸发,却留下了一小块湿润的印记。
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提醒着他生理上的需求。
他饿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瞬间压过了所有虚无缥缈的绝望。
活着,就要吃饭。
他转身回到车上,没有再看那片壮丽的风景。再美的景色也填不饱肚子。
车子发动,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山顶显得格外突兀。他挂上档,小心翼翼地沿着来时的盘山路向下驶去。上山时,他满脑子都是毁灭。下山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哪里有吃的?
路比想象中更难走,急弯一个接着一个,路面布满碎石。他必须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晃。这种对身体的绝对控制,强行将他的思绪从过去的泥潭里拽了出来。
他不能分心,否则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滚下悬崖。
开了一个多小时,颠簸感终于减弱。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一片灰扑扑的建筑群出现在山脚下。
是个乡镇。
陈默把车开进乡里,速度不自觉地放慢。街道不宽,两旁是样式老旧的两三层小楼,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穿着的衬衫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板凳上,目光迟缓地跟着他这辆外地牌照的车移动。
他像一个闯入旧时光的不速之客。
一家挂着“实惠超市”招牌的店铺门口,停着几辆电动三轮车。他把车靠边停好,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廉价香薰、散装饼干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一个烫着小卷发、体型微胖的中年女人正翘着腿,嗑着瓜子,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播放的婆媳伦理剧。
“老板,有充电线吗?”陈默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女人闻声,懒洋洋地抬起头,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从他皱巴巴的衣服,到他几天没刮的胡子。
“什么头的?”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对陌生人的天然审视。
“Type-C。”
女人“哦”了一声,从柜台下面一个乱糟糟的纸箱里翻找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塑料碰撞声。
“喏,这个。”她拿出一个包装简陋的充电器,扔在柜台上,“五十。”
陈默拿起来,塑料外壳很轻,接缝处甚至有些毛糙。
五十块。
在城市里,这东西最多二十。
“贵了。”
女人瓜子皮一吐,身体靠回椅子上,视线也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就这个价。爱要不要。”
陈默捏着那个充电线。他想起了在“万物回收”店里,那个光头男人用三百块钱打发他的那块“像样的表”。
一股被轻视的火气,从胃里升腾起来。
他把充电线放回柜台。“那不要了。”
他转身准备去拿货架上的矿泉水和面包。
“小伙子。”女人在背后叫住他,“这儿就我这一家店卖这玩意儿。下一家,开车去县城中心,三十里地。”
她的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
陈默的脚步停住了。
他回头看着那个女人。她还在嗑着瓜子,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这是赤裸裸的拿捏。
他需要手机,需要联系外界,哪怕只是为了查一下地图。他没有选择。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电视机里,女主角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陈默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
他走回柜台,拿起那个充电线,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一袋最便宜的切片面包,一桶泡面,还有一个塑料脸盆。
然后,他又看到了角落里堆着的一叠薄薄的腈纶毛毯,上面印着牡丹花的图案,俗气,但看上去能御寒。
“这个怎么卖?”
“三十。”
他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柜台上。
“一起算吧。”
女人终于暂停了电视剧,拿起一个计算器,慢吞吞地按着。
“充电器五十,水两块,面包五块,泡面五块,脸盆八块,毯子三十……一共一百块。”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皱巴巴的钱,数出一张一百的,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钱,对着灯光照了照,又用手搓了搓,才扔进抽屉里。
“拿好。”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从头到尾,她没再多看他一眼。
陈默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抱着脸盆和毛毯,走出了超市。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晃眼。
他坐回车里,把东西都扔在副驾驶座上。
他立刻发动汽车,拆开充电线的包装,插在usb接口上,然后接上手机。
“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出正在充电的图标。
那个断掉的世界,又被接上了。
他靠在椅背上,拧开矿泉水瓶盖,狠狠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浇熄了那股无名的火气。
然后,他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机械地往嘴里塞。面包又干又硬,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努力地咀嚼,吞咽。
他需要能量。
手机屏幕上,开始不断弹出各种APP的通知。有新闻推送,有垃圾短信,还有那个黑色短视频APP的图标上,多了一个红色的“10”。
他没有点开看。
他只是看着副驾驶座上那些廉价的生活用品。
一个塑料脸盆,一条印着大红牡丹的毛毯,一桶红烧牛肉面。
这些东西,拼凑出了他接下来要过的生活。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粗糙的,临时的,仅仅为了“活着”的生活。
他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把包装袋揉成一团,塞进门边的储物格里。
这一次,他打开了手机导航。他没有输入任何一个城市的名字,只是放大了地图,寻找着附近有没有可以免费停车过夜的公园或者河边。
车子向前缓缓驶离小乡镇的主路。
路过那家“实惠超市”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那个女人还坐在柜台后面,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手里的瓜子,一颗接一颗,磕得飞快。
陈默收回视线,踩下了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