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地图上，下一个地名是“昭平县”。
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县城，距离三十公里。
他需要一个比汽车后座更像庇护所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他躺平，而不是蜷缩起来的地方。
车子驶入县城，这里的建筑比乡镇新，但也仅限于新。街上到处是“旺铺转让”的红色条幅，像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
他把车停在一家名为“宏图五金”的店门口。店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是铁锈和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大爷，正坐在小马扎上，用砂纸打磨着一截水管。
陈默走进去，身上的城市白领气息与这里格格不入。
“老板，有帐篷卖吗？”
老大爷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遍。
“旅游的？”
“嗯。”陈默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个人？”
“嗯。”
老大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领着他往店铺深处走。角落里堆着几个积满灰尘的纸盒。
“就这几种，最便宜的一百五，单人的。防不了大雨，凑合能睡。”老大爷用下巴指了指。
“就要这个。”陈默不想再暴露自己的窘迫。
“还要点啥？锅碗瓢盆？打火石？桶？”老大爷的语气像是在盘问。
“一个打火石，一个小锅。两个铁桶。”
老大爷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东西，扔在柜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一共两百一。”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钱。那沓钱经过几轮消耗，已经薄了不少。他抽出两张红色的，一张绿色的，递过去。
老大爷接过钱，没像超市老板娘那样验真伪，只是又瞥了他一眼。
“小伙子，外面不比家里。晚上山里冷，也别往深山里钻，有野东西。”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陈默愣了一下。
他提起东西，走出五金店，老大爷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真过不下去了，就回家。没人会笑话你。”
陈默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把东西塞进后备箱，迅速开车离开。
“家？”
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根据导航，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开了十几公里，最后拐进一片河边的稀疏树林。这里足够偏僻，地上铺满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就是他新的“家”了。
他把帐篷的包装盒扯开，说明书掉在地上。那张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示意图和步骤，像一份天书。
他把所有零件都倒了出来。几根颜色不同的杆子，一堆地钉，还有那块皱巴巴的帐篷布。
他拿起一根黑色的杆子，试图把它插进帐篷布上的孔里。杆子太长，弧度也不对。他又换了一根灰色的，还是不对。
那些弹性十足的杆子在他手里不听使唤地弹来弹去，其中一根甚至弹回来，不轻不重地抽在他脸上。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
他连一个最简单的帐篷都搭不好。
他被这个世界淘汰，不是没有理由的。
挫败感和羞耻感像藤蔓一样将他死死缠住。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盯着眼前这堆“垃圾”，喘着粗气。
他需要一个出口。
他拿出手机，电量已经充到百分之八十。他点开那个黑色的APP，笨拙地开启了直播。他甚至懒得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寻求连接的本能。
他把手机靠在一块石头上，镜头对准自己和那一地狼藉。
直播间的标题依旧是系统自动生成的，毫无特色。
几秒钟后，屏幕下方，熟悉的名字飘过。
【路过人间进入了直播间】
路过人间：“主播换地方了？这是要安营扎寨？”
陈默没理他，继续跟手里的帐篷杆较劲。
【今天不想上班进入了直播间】
今天不想上班：“我靠，主播这是在干嘛？行为艺术？主播你是来拉屎的吗？不被定义的屎？”
【山顶的风有点野进入了直播-间】
山顶的风有点野：“笑死，这是我见过最笨的手。主播，你是不是从来没做过家务？”
尖锐的嘲讽像针一样扎过来。
陈默的动作停住了。他想关掉直播。凭什么要让一群陌生人围观自己的狼狈？
路过人间：“别理他们。你看看杆子和帐篷布上的颜色标记，应该有对应的。”
陈默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那行字上。
然后，他低头，果然在灰色的帐篷杆末端，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小标签。他又在帐篷布上，找到了一个灰色的布环。
他沉默地拿起杆子，按照颜色对应，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他又拿起另一根，也对了上去。
帐篷的骨架，奇迹般地在他手中成型了。
山顶的风有点野：“哟，开窍了？我还以为你准备用蛮力把它掰弯呢。”
今天不想上班：“别说，这主播虽然笨，但听劝。比我老板强多了。”
陈默把帐篷布撑开，开始笨拙地打地钉。每一锤都像是砸在自己的无能上。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垮了一半的帐篷，勉强立在了地上。
他累得满头是汗，直接躺倒在枯叶上。
接下来是生火。
他拿出那个崭新的打火石和小锅。他撕下帐篷说明书的一角，放在地上，然后用金属刮片，对着镁条用力一划。
“呲——”
火星飞溅，落在纸上，然后熄灭了。
再来一次。
还是熄灭。
路过人间：“兄弟，你得先弄点易燃的引火物，比如干草、细小的枯树枝。纸太容易灭了。还有你为什么不买打火机？”
山顶的风有点野：“直接用汽油啊！笨！哦，你没汽油。那你用钱烧啊，反正你看着也不像有钱人，烧了不心疼。”
陈默看了一眼那条恶毒的弹幕，没有愤怒，只有麻木。
他爬起来，在周围找了一捧干枯的树叶，又捡了些细小的树枝，按照那个叫“路过人间”的ID说的，堆成一个小小的金字塔。
他再次划动打火石。
一簇明亮的火星落在干树叶上。
“呼——”
一小撮火苗，颤颤巍巍地燃了起来。
他像个原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脸凑过去，轻轻吹气，然后慢慢地添加更粗一点的树枝。
火苗稳定了，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橙黄色的火焰，映在他满是疲惫的脸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跳动的光。
他把小锅架在简易的铁桶灶上，倒进半瓶矿泉水，等着水烧开。
直播间里，弹幕还在飘。
路过人间：“可以啊，兄弟，学会了。”
今天不想上班：“有火了！主播今晚可以吃顿热乎的了。打算煮什么？”
陈默从塑料袋里拿出那桶红烧牛肉面。
他没有回复。他只是把手机拿了过来，镜头对准那锅正在冒着热气的水，和旁边那桶廉价的泡面。
然后，他用还在流血的那个拇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打出两个字。
“晚餐。”
他把手机放到一边立起来，不再去看。
水开了，他撕开泡面盖，把面饼和调料包一股脑倒进锅里。
一股浓郁的，带着工业香精味的香气，在寂静的树林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