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墨和艾拉真的站在这座废弃了半个世纪的市立图书馆里时,他们才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纸张腐烂、霉菌和时间本身的味道。
光线从穹顶的破洞中射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狂舞,像是这个地方死去的灵魂。
倒塌的书架、破碎的桌椅、以及散落一地、已经硬化成“纸砖”的书籍,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好吧,”艾拉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一切:
“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市政愿意把这地方半卖半送了。K就算想把这里改造成秘密基地,都得先做一次彻底的生化消毒。”
她是个数字世界的女王,但在物理世界里,面对如此艰巨的“清扫任务”,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试着操控一个自己带来的清洁无人机去清理高处的灰尘,结果因为操作不熟练,无人机一头撞上了一盏摇摇欲坠的古董吊灯,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灰尘雪崩”,让她和凌墨都灰头土脸。
“我在网络世界里,能凭一行代码让一座城市的交通系统陷入瘫痪,”她一边咳嗽,一边愤愤不平地抱怨,“在这里,我居然被一堆该死的灰尘给打败了!这不科学!”
凌墨则显得从容得多。
他脱掉了那身扮演“傻白甜”时穿的考究西装,换上了一身简单的工装。
他没有使用任何高科技工具,只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不急不缓地,开始动手清理。
他将那些还有救的书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布擦去上面的灰尘;他把那些散架的桌椅,按照木料的材质,分门别类地堆放好。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特的、有条不紊的韵律感,仿佛他不是在清理一个废墟,而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艾拉看着他,忽然问道:“喂,精灵先生,你这三百年,都干过些什么?看你这熟练的样子,不像是只会在虚拟世界里喝可乐的宅男啊。”
“我做过很多事,”凌墨一边干活,一边回答:
“我当过钟表匠、水手、厨师、医生,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流浪汉。我喜欢用双手去‘感受’这个世界。整理书架,就像整理自己的思想。你得先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仔细地擦干净,然后才能决定,哪些值得留下,哪些应该扔掉。这是一个‘格物致知’的过程,比单纯地‘知道’,要有意思得多。”
正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时,图书馆里的那十几个“原住民”——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正用一种警惕而复杂的眼神,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凌哦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
他停下手里的活,走到他们面前。
这些人的眼神麻木、空洞,像是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空口袋。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凌墨的声音很温和,“你们在想,我们是不是要把你们赶走。”
流浪汉们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恰恰相反,”凌墨笑了笑,“我想雇佣你们。我需要人手来清理和修复这个地方。我为你们提供食物、干净的住处,以及一份按日结算的、有尊严的薪水。你们,愿意吗?”
流浪汉们骚动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信。在这个时代,他们是城市的“垃圾”,是被人嫌弃的存在。从来没有人,会把他们当成“人”来对待。
那个头发花白、看起来像是他们首领的老人,沙哑地开口了:“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凌墨看着他,真诚地说道,“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想和你们一起,把这里,建成一个我们共同的、新的家。”
这句话,触动了这些流浪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在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和犹豫后,老人,第一个站了出来,伸出了他那只干瘦但有力的手。
“我叫方致远。以前……是个教历史的。”
“凌墨。”凌墨握住了他的手。
有了老方的带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加入了进来。
其中有因手艺被时代淘汰的老木匠,有因无法适应AI写作而失业的前记者,有在“情感消费”中破产的年轻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这个“高效”时代所抛弃的“无用之人”。
但今天,在这个被遗忘的图书馆里,他们第一次,找到了“用武之地”。
接下来的几天,一场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式大扫除,在这里展开了。
老方,那位前历史教授,凭借着自己那刻在骨子里的知识体系,开始指挥大家,将那些幸存的书籍,按照杜威十进制分类法,重新进行分类整理。
当他再次触摸到那些承载着历史的纸张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重新有了光。
老木匠则带着几个人,开始修复那些破损的桌椅。
他一边干活,一边跟身边的人,讲述着卯榫结构和刨花工艺,那些被3D打印和一次性消费所淹没的、古老而迷人的手艺,第一次,有了新的听众。
艾拉,这位数字女王,则负责后勤和技术支持。
她入侵了全城最大的生鲜超市后台,每天都用“无法追踪的优惠券”,为他们订购来最新鲜、最丰富的食材。
她还利用自己的技术,修复了图书馆的供水和供电系统。
当第一盏灯在夜晚被重新点亮时,所有人都发出了由衷的欢呼。
凌墨,则像一个真正的“工头”,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他那经过百年锻炼的、强悍得不像人类的身体,成了这里最宝贵的“起重机”和“搬运车”。
一天晚上,当他们终于清理出了图书馆的中央大厅后,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
工业区的夜晚很冷,他们便在空旷的大厅中央,点起了一个大大的篝火。
火焰,驱散了黑暗和寒冷,也驱散了人们心中长久以来的隔阂。
他们围坐在火边,啃着艾拉“零元购”来的烤鸡,气氛从一开始的沉默,慢慢变得热络起来。
那个前记者,喝了一口人工合成的啤酒,忽然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为了一个真相,如何潜入一个黑心工厂,差点被人打断腿的故事。
他的故事,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真实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力量。
老方在整理书籍时,找到了一本叶芝的诗集。
他借着酒意,站起身,用他那沙哑但洪亮的声音,开始朗诵: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没有全息投影,没有虚拟特效,没有算法推送。
只有跳动的篝火,一个苍老的声音,和一群聚精会神、认真聆听的、被时代抛弃的灵魂。
艾拉坐在凌墨身边,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得有些痴了。
她从小在“下水道”长大,见惯了人性的自私与冷漠。她第一次,在现实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温暖”和“共鸣”的东西。
这不是共感天堂那种需要付费的、虚假的共鸣,这是一种……粗糙、真实、直抵人心的力量。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的脸,或许依旧脏污,他们的衣服,或许依旧破旧,但他们的眼睛,却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艾拉的手腕上,一个微型装置,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动。
这是她设置的、针对K集团动向的最高级警报。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一条信息流显示:K的“天网”系统,刚刚捕捉到了一个数据异常点——在城西旧工业区,一个被标记为“废弃”的地点,突然出现了持续的、小规模的“生活物资”采购订单。
订单匿名,无法追踪,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异常。
这个异常点,已经被系统标记为“低度可疑”,进入了观察列表。
艾拉的心,猛地一紧。
她知道,K的凝视,已经若有若无地,扫向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刚刚点燃的篝火。
她收回目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时,一个跟着老木匠干活的、很年轻的流浪汉,挠了挠头,看着凌墨,用一种既迷茫又带着一丝希冀的语气问道:“先生……我们.…我们现在算什么?这里…..有什么用处?”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凌墨。
凌墨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看着周围那一双双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睛,他笑了。
“这里不是图书馆,也不是书店。”
他环顾四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里,叫‘尘埃书馆’。”
“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被这个时代吹拂掉的、毫不起眼的尘埃。但只要我们聚集在一起,只要有一束光能照进来,”
他指了指头顶的篝火,“尘埃,也能像星光一样,闪耀起舞。”
“尘埃书馆……”老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泪光闪烁。
艾拉看着凌墨,看着他脸上那温和而坚定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这个活了三百年的“哲学小精灵”,他那套看似不切实际的计划背后,到底藏着何等强大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那不是金钱,不是技术,也不是武力。
而是点燃人心中那份“希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