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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和林薇分别后,苏念没有立刻回家。

她让出租车在老城区的一条河边停下,独自沿着河岸慢慢走着。

夜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些许酒意。

手机在包里安静躺着,那些不断涌入的合作邀约和媒体采访,此刻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秦腔老末”那几行字。

“勾脸”、“活脸谱”、“把角色的魂请回来”。

这些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了苏念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

门后,是外婆那间堆满戏服和油彩的小屋,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松节油和脂粉混合的特殊气味。

外婆不是什么名角,只是县剧团里一个唱了一辈子秦腔的普通演员。

苏念的童年,就是在舞台侧幕的帘子后面,看着外婆用油彩在脸上勾勒出喜怒哀乐。

她记得外婆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浆洗衣物而指节粗大,却在拿起画笔时,稳得像磐石。

她也记得外婆总说的话。

“念念,这勾脸,不是画皮,是请神。你心里得敬着台上那个角儿,笔下的神仙鬼怪才能活。”

这份对“妆容”最初的敬畏,就源于此。

回到家,苏念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研究最新的美妆产品,而是从床底拖出了一个落了灰的樟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旧的木香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戏服,和一整套用布包着的、外婆用过的勾脸工具。

那不是现代化妆师用的精巧毛刷,而是一套大小不一、笔锋各异的毛笔,笔杆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苏念拿起其中一支最细的,闭上眼,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外婆手心的温度。

她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林薇的夺命连环call准时响起。

“苏念!我警告你,今天你要是敢睡懒觉,我就冲进去掀你被子!装修队八点就到,我一个人hold不住!”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电钻刺耳的“滋滋”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一片火热朝天。

苏念早已洗漱完毕,正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那套老旧的勾脸工具仔细地装进行李箱。

“微微,工作室那边,辛苦你了。”

“少来这套!”

林薇在那头喊。

“我刚跟工头吵完一架,他想把承重墙给我敲了!“

“我告诉他,再动一下,我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法》!”

“对了,你什么时候去见那个秦腔大师?”

“今天。”

苏念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已经订好票了。”

林薇那边瞬间安静了,连电钻声都仿佛小了下去。

“今天?去哪儿?”

“秦省,一个叫凤鸣县的地方。”

“……那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林薇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苏念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镜城,笑了笑。

“放心吧,林CEO。前方阵地交给我,后方基地就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苏念背上包,拉着行李箱。

从繁华现代的镜城,到古朴厚重的秦省,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脚踏进了黄土夯实的现实。

高铁换绿皮火车,再转了两个小时的客运大巴,当苏念终于抵达凤鸣县时,天色已经擦黑。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砖房,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煤灰和油泼辣子的混合味道。

路边的小店里,传出高亢苍凉的秦腔调子,和镜城的电子音乐格格不入,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生命力。

按照私信里留下的地址,苏念找到了一家挂着“凤鸣县秦腔研习社”牌子的老旧院落。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

正对面的排练厅里亮着灯,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骂骂咧咧。

苏念走了过去。

排练厅很大,墙皮斑驳,几面墙上挂着不同角色的脸谱图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精瘦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中气十足地训斥着面前几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毬本事没有!”

“吼秦腔跟猫叫一样,身子板软得跟面条似的!”

“额教你们的是判官,不是白素贞!”

“就这还想上台?”

“上台给祖师爷丢人现眼吗!”

老人声音沧桑,带着浓郁的秦地口音,骂得凶,却更像是恨铁不成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

“滚滚滚,都给额滚!看着你们这没精打采的样子,额这心口就堵得慌!”

那几个年轻人如蒙大赦,嬉皮笑脸地跑了,路过苏念时,还好奇地吹了声口哨。

魏青山骂完,烦躁地从兜里掏出个屏幕有几道裂痕的老年机,用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戳戳点点,嘴里还嘀咕着“这玩意咋整嘛”。

一抬头,才看见门口站着的苏念。

他看着这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拉着行李箱的年轻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

“额说,你就是那个……那个网名叫‘秦腔老末’……不对,是额叫‘秦腔老末’!”

“你是那个‘念念不忘’的苏丫头?”

老人的声音带着股子西北人的爽朗,虽然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子热乎劲儿。

苏念被他弄得有点想笑,微微鞠了一躬。

“魏老先生您好,我就是苏念。”

“好!好!总算把你盼来了!”

魏青山连说了两声好,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网上那些叫法文绉绉的,额就叫你苏丫头,行不?听着得劲!”

“您随意。”

苏念说。

魏青山走到墙边,从一堆脸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画好的“黑脸判官”,递给苏念。

那脸谱线条刚硬,眉心一点朱砂,威严又肃杀。

“来,苏丫头,你给额掌掌眼。”

他指了指判官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点困惑和无奈。

“额画了一辈子的判官,可这张脸,咋看咋不对劲。”

“尤其是这双眼,就跟缺了点盐的菜一样,没味儿!”

“你们年轻人眼光活,给额说说,它到底缺了点啥毬玩意儿?”

苏念接过那张脸谱。

画工精湛,笔触老练,乍一看,几乎完美。

但她盯着那双用墨线勾勒出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外婆的话。

她没有故作高深地分析笔法和构图,只是用指腹轻轻拂过那对眼睛,轻声说。

“魏老先生,我外婆以前常说,判官的眼睛,不能只画出威风,得画出他见过所有冤屈后的那点慈悲。”

魏青山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响亮的爆喝。

“美得很!”

随即,他放声大笑,笑声苍凉又痛快,震得屋顶的灰都扑簌簌往下掉。

他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苏念的肩膀上。

“对!就是慈悲!额画了一辈子判官的威风,咋就把他心里那点慈悲给忘了!”

他侧过身,大手一挥,爽朗地说。

“丫头,快进来!外面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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