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薇分别后,苏念没有立刻回家。
她让出租车在老城区的一条河边停下,独自沿着河岸慢慢走着。
夜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些许酒意。
手机在包里安静躺着,那些不断涌入的合作邀约和媒体采访,此刻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秦腔老末”那几行字。
“勾脸”、“活脸谱”、“把角色的魂请回来”。
这些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了苏念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
门后,是外婆那间堆满戏服和油彩的小屋,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松节油和脂粉混合的特殊气味。
外婆不是什么名角,只是县剧团里一个唱了一辈子秦腔的普通演员。
苏念的童年,就是在舞台侧幕的帘子后面,看着外婆用油彩在脸上勾勒出喜怒哀乐。
她记得外婆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浆洗衣物而指节粗大,却在拿起画笔时,稳得像磐石。
她也记得外婆总说的话。
“念念,这勾脸,不是画皮,是请神。你心里得敬着台上那个角儿,笔下的神仙鬼怪才能活。”
这份对“妆容”最初的敬畏,就源于此。
回到家,苏念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研究最新的美妆产品,而是从床底拖出了一个落了灰的樟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旧的木香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戏服,和一整套用布包着的、外婆用过的勾脸工具。
那不是现代化妆师用的精巧毛刷,而是一套大小不一、笔锋各异的毛笔,笔杆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苏念拿起其中一支最细的,闭上眼,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外婆手心的温度。
她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林薇的夺命连环call准时响起。
“苏念!我警告你,今天你要是敢睡懒觉,我就冲进去掀你被子!装修队八点就到,我一个人hold不住!”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电钻刺耳的“滋滋”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一片火热朝天。
苏念早已洗漱完毕,正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和那套老旧的勾脸工具仔细地装进行李箱。
“微微,工作室那边,辛苦你了。”
“少来这套!”
林薇在那头喊。
“我刚跟工头吵完一架,他想把承重墙给我敲了!“
“我告诉他,再动一下,我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法》!”
“对了,你什么时候去见那个秦腔大师?”
“今天。”
苏念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已经订好票了。”
林薇那边瞬间安静了,连电钻声都仿佛小了下去。
“今天?去哪儿?”
“秦省,一个叫凤鸣县的地方。”
“……那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林薇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苏念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镜城,笑了笑。
“放心吧,林CEO。前方阵地交给我,后方基地就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苏念背上包,拉着行李箱。
从繁华现代的镜城,到古朴厚重的秦省,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脚踏进了黄土夯实的现实。
高铁换绿皮火车,再转了两个小时的客运大巴,当苏念终于抵达凤鸣县时,天色已经擦黑。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砖房,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煤灰和油泼辣子的混合味道。
路边的小店里,传出高亢苍凉的秦腔调子,和镜城的电子音乐格格不入,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生命力。
按照私信里留下的地址,苏念找到了一家挂着“凤鸣县秦腔研习社”牌子的老旧院落。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
正对面的排练厅里亮着灯,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骂骂咧咧。
苏念走了过去。
排练厅很大,墙皮斑驳,几面墙上挂着不同角色的脸谱图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精瘦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中气十足地训斥着面前几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毬本事没有!”
“吼秦腔跟猫叫一样,身子板软得跟面条似的!”
“额教你们的是判官,不是白素贞!”
“就这还想上台?”
“上台给祖师爷丢人现眼吗!”
老人声音沧桑,带着浓郁的秦地口音,骂得凶,却更像是恨铁不成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
“滚滚滚,都给额滚!看着你们这没精打采的样子,额这心口就堵得慌!”
那几个年轻人如蒙大赦,嬉皮笑脸地跑了,路过苏念时,还好奇地吹了声口哨。
魏青山骂完,烦躁地从兜里掏出个屏幕有几道裂痕的老年机,用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戳戳点点,嘴里还嘀咕着“这玩意咋整嘛”。
一抬头,才看见门口站着的苏念。
他看着这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拉着行李箱的年轻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
“额说,你就是那个……那个网名叫‘秦腔老末’……不对,是额叫‘秦腔老末’!”
“你是那个‘念念不忘’的苏丫头?”
老人的声音带着股子西北人的爽朗,虽然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子热乎劲儿。
苏念被他弄得有点想笑,微微鞠了一躬。
“魏老先生您好,我就是苏念。”
“好!好!总算把你盼来了!”
魏青山连说了两声好,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网上那些叫法文绉绉的,额就叫你苏丫头,行不?听着得劲!”
“您随意。”
苏念说。
魏青山走到墙边,从一堆脸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画好的“黑脸判官”,递给苏念。
那脸谱线条刚硬,眉心一点朱砂,威严又肃杀。
“来,苏丫头,你给额掌掌眼。”
他指了指判官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点困惑和无奈。
“额画了一辈子的判官,可这张脸,咋看咋不对劲。”
“尤其是这双眼,就跟缺了点盐的菜一样,没味儿!”
“你们年轻人眼光活,给额说说,它到底缺了点啥毬玩意儿?”
苏念接过那张脸谱。
画工精湛,笔触老练,乍一看,几乎完美。
但她盯着那双用墨线勾勒出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外婆的话。
她没有故作高深地分析笔法和构图,只是用指腹轻轻拂过那对眼睛,轻声说。
“魏老先生,我外婆以前常说,判官的眼睛,不能只画出威风,得画出他见过所有冤屈后的那点慈悲。”
魏青山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响亮的爆喝。
“美得很!”
随即,他放声大笑,笑声苍凉又痛快,震得屋顶的灰都扑簌簌往下掉。
他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苏念的肩膀上。
“对!就是慈悲!额画了一辈子判官的威风,咋就把他心里那点慈悲给忘了!”
他侧过身,大手一挥,爽朗地说。
“丫头,快进来!外面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