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天牢,是京城里最不见天日的地方。
阴冷,潮湿,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血腥与霉腐混合的怪味。即便是烧着火盆,那股寒意也仿佛能顺着脚底,一路侵入骨髓。
户部尚书顾谦,此刻便被铁链锁在一间“优待”过的牢房里。说它优待,不过是比寻常囚犯多了一堆干净的茅草,和一盏昏黄的油灯。
刑部尚书钱峰坐在牢门外,神情冷峻,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已经在这里耗了整整一个下午,顾谦的嘴,却比天牢的石头还要硬。
“顾大人,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钱峰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十年前北府军那二十万两军饷的去向,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顾谦披头散发,身上的华贵官服已是又脏又皱,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有恃无恐的笑:“钱大人,你何必白费力气。没有陛下的圣旨,仅凭太皇太后一道懿旨,你便敢私审朝廷一品大员?你好大的胆子!”
“大胆的是你!”钱峰怒喝一声,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顾谦,你可知贪墨军饷,形同叛国,按律当诛九族!”
“诛九族?”顾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我顾家满门忠烈,我兄长手握三十万京畿大兵,我侄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侄孙是未来的储君!你敢动我顾家一根汗毛试试?”
他的嚣张,并非没有道理。
钱峰的脸色铁青。他知道,顾谦在等,在等他兄长顾长风出手,在等皇帝回心转意。只要拖下去,事情就一定有转机。
就在这时,一名狱卒匆匆走来,在钱峰耳边低语了几句。
钱峰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对顾谦冷冷地道:“顾大人,看来你的指望,要落空了。太皇太后有旨,午时已到。既然你敬酒不吃,那便尝尝罚酒吧。”
说罢,他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顾谦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一次爬上了他的心头。他看着钱峰决绝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钱峰!你敢!我乃朝廷命官!你敢对我用刑……”
回答他的,是牢门被重重锁上的声音,和两名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的狱卒,提着水桶和烙铁,缓缓走近的脚步声。
……
大将军府,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顾长风一身玄色劲装,负手立于窗前。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一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刀疤,更添了几分悍勇之气。
“将军,宫里传出消息,太皇太后……给了刑部最后期限,午时一过,便可对二爷用重刑。”一名心腹幕僚躬身禀报,声音里透着焦急。
顾长风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那棵枝叶已经开始枯黄的梧桐树,声音沉得像铁:“她这是在逼我。”
“将军,我们不能再等了!”另一名将领激动地道,“太皇太后今日之举,分明是要将我顾家连根拔起!二爷若是在天牢里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末将请命,即刻点齐兵马,清君侧,诛奸佞!”
“清君侧?”顾长风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说得轻巧。她是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元配,是当今陛下的亲祖母。我们以什么名义?造反吗?”
众人一时语塞。
是啊,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一旦动兵,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就在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神色慌张地从密室中走出,手中捧着一个蜡丸。
“将军,天牢里……二爷派人送出的加急密信!”
顾长风的脸色瞬间一变,他快步上前,捏碎蜡丸,取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只看了一眼,他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竟是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与滔天杀意的复杂神情。
他将纸条攥在手心,力道之大,指节都已发白。
“传我将令!”顾长风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沙哑,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命,第一营统领张莽,即刻接管崇文门、宣武门!”
“命,第二营统领李虎,封锁东华门、西华门!”
“命,第三营统领赵豹,率三千铁甲,包围皇城!”
“命,中军都督,点燃狼烟!告诉全城的弟兄们,为先帝复仇,诛杀妖后沈氏的时刻,到了!”
……
慈宁宫内,沈微刚刚收到王振的密报。
“回太皇太后,钱大人那边已经动手了。顾谦……招了。”王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他贪墨的军饷,远不止二十万两,十年间,累计高达一百七十万两!账本的藏匿地点,他也都一一画了出来。”
沈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有了这份口供和账本,顾家贪腐的罪名便成了铁案,便是皇帝也无法再包庇。接下来,她便可以顺藤摸瓜,以贪腐之名,慢慢削去顾长风的兵权……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尖锐高亢的鸣叫,划破了紫禁城的宁静。
紧接着,城南的方向,一道黑色的狼烟,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直冲云霄!
“那是什么?”桂嬷嬷惊呼出声。
沈微的脸色,在看到那道狼烟的瞬间,骤然一变。
狼烟,是京城最高级别的军事警报!非敌军兵临城下,或是宫中发生惊天之变,绝不可擅燃!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殿外已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刃甲胄的碰撞声。
“太皇太后!不好了!”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京畿大营……京畿大营的兵马,把皇城给围了!”
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鼓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诛妖后!清君侧!”
“为先帝报仇!”
“诛妖后!清君侧!”
那声音,仿佛要将宫殿的屋顶都掀翻。
沈微猛地站起身,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对!
这不对!
顾长风怎么敢?他怎么敢用“诛妖后”和“为先帝报仇”这样的名义?他疯了吗?这无异于直接将自己钉死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除非……除非他手上,握着一张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足以颠倒黑白的王牌!
就在这时,禁卫统领陈霄浑身浴血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太皇太后!顾长风反了!他……他伪造先帝遗诏,并向全城散布檄文,称……称……”
陈霄说到这里,竟是不敢再说下去。
“称什么?”沈微厉声喝问,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攫住了她的心脏。
陈霄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张被血浸湿的檄文,高高举起:“他称,当年先帝并非病逝,而是……而是被您用慢性毒药,暗中谋害!他今日兴兵,是为先帝复仇,拨乱反正!”
“轰!”
沈微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边的桌案,才没有倒下。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震惊与茫然。
谋害先帝?
怎么可能!
她与先帝扶持一生,感情深厚,世人皆知。顾长风凭什么?他有什么证据?
前世,顾家篡位,用的名义是皇帝无道,太子年幼,他们是为保全江山社稷。他们从未,也绝不敢,将脏水泼到她和先帝身上!
这一世,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是了,是顾谦!是她在天牢里,逼得太紧了!
顾谦在临死前,一定向顾长风传递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足以致命的秘密!
一个她活了两辈子,都未曾知晓的秘密!
“太皇太后!贼军势大,宫门快要守不住了!还请您速速移驾,由臣等护送,从密道突围!”陈霄焦急地劝谏道。
沈微却仿佛没有听见。她死死地盯着那份檄文,脑中一片混乱。
她精心布下的棋局,在这一刻,被对方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掀翻了棋盘。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自己,竟也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窗外,喊杀声越来越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大周朝的国运,她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都滑向了一个她完全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