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六年、霜降前十天,宣州城下的铩羽,把黄巢这头三十万人的巨蟒,猛地甩向浙江。消息顺着钱塘江漂下来,比秋风还快,比晚潮还冷。先是衙门口贴出“安民告示”,墨汁没干,就被逃难的人潮撕得粉碎;随后是私盐贩子的“鬼市”里,一封染血的竹简在袖管间来回倒手——
“宣州牛油火墙,烧退黄王;黄王掉头,一口吞浙!”
短短十六字,把浙江道上下百十万颗心,全拎到嗓子眼。盐河埠口的早晨,从此再听不到打号子,只剩“咚咚咚”的闷头小跑:挑盐的、扛绸的、举扇子的、抬轿子的,全成了没头苍蝇,一头撞向城门。城门却先一步“咯吱”合拢,把满鼻子灰的人,连同他们的哭喊,一并关在青石板外。
1、临安·正午·盐桥
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秤砣,往头顶一压,人就成了热锅里的蚂蚁。蚂蚁们挤在盐桥两岸,看桥中央唯一没跑的那个年轻人——沈盐雪。
他二十出头,粗布衫半敞,胸口三道盐霜伤疤,在太阳下泛着蓝白幽光,像一排倒插的碎瓷。左手提一把“砍盐刀”,长不过臂,却重七斤十三两,刀背厚得能当算盘;右手拎一只白布口袋,口袋里“哗啦哗啦”响——不是铜钱,是盐,最上等的“雪盐”,粒粒棱角分明,能把人舌头割出血。
“让一让!”沈盐雪抬手,一刀劈在桥栏,“砰”一声,石屑四溅。人群被震得齐刷刷后退三步。他把口袋“啪”地倒扣,雪盐泻地,堆成尖尖一座小坟。
“盐在,人在!”他踩住盐堆,嗓子沙哑却带笑,“黄巢要来,可以——先问问我这把刀,肯不肯让路!”
桥上鸦雀无声,只剩江风“呼啦啦”掠过,吹得盐粒滚动,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咬木板。片刻后,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
“小哥有种!可你挡得住十万兵?”
“挡不住。”沈盐雪咧嘴,露出两排被盐渍得发白的牙,“但我家掌柜说——”
他故意拖长声调,转身,把桥那头所有人的目光,一并牵到桥墩下——
那里停着一顶青布小轿,轿帘半卷,端端正正露出一双厚底皂靴。靴面沾泥,却擦得亮,亮得能照见人脸。靴尖轻点,轿中人缓步而出,三十出头,身量不高,肩背却阔,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一块“鬼面铜符”,符上生满绿锈,像刚从坟里刨出。他抬头,眉目平常,唯独左眉尾一道断痕,把整条眉毛劈成两截,断处隐见旧疤,像有人拿小刀在“人”字上硬生生划了一横。
“掌柜的来了!”人群里,有盐贩子低声惊呼。
“钱镠!钱婆留!”
名字一出,桥两岸“嗡”地炸锅。去年,此人还是私盐堆里混饭吃的“钱婆留”;今年,他已穿上官家发的团练副使袍,袖口却照旧高挽,露出两截被盐霜咬得粗黑的胳膊。更奇的是,他手里托的不是印把子,而是一杆秤,一杆十六两的星秤,秤盘缺了口,用铁皮包边,秤星被磨得发亮,像一排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你。
钱镠把秤往桥栏上一靠,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风:
“诸位父老——黄巢要来,我钱婆留,比诸位早三个时辰知道。”
人群瞬间安静,连娃儿的哭都被娘一把捂回嘴里。
“三个时辰,我只办了一件事——”钱镠抬手,指向江面。
江心,一排竹筏顺流而下,筏上无粮无兵,只堆满黑油桶,桶口插粗布捻子,像无数根黑色舌头,舔着江风。竹筏两侧,各绑一长条木板,板上用石灰写大字——“借潮送火,奉赠黄王。”八个大字,在江面排开,被日头照得惨白,像一串招魂幡。
“火?”有人颤声问,“能烧十万兵?”
“烧不了。”钱镠摇头,咧嘴笑,笑得像盐贩讨价还价,“但能烧掉他们的胆。”
他忽然弯腰,抓一把沈盐雪脚边的雪盐,抬手一抛——
盐粒随风扑向人群,扑到脸上,冰凉,刺骨。众人齐刷刷打颤。
“浙江这地儿,穷得只剩三样——”钱镠伸三根手指,“盐、潮、胆!”
“盐,能腌肉,也能腌人;潮,能推船,也能推命;胆——”他指自己胸口,再指众人,“敢不敢把这三样拼一块,就看诸位!”
桥下,潮水“轰”地拍岸,像替他鼓掌。人群里,有后生热血上头,一把扯下头巾:
“钱婆留,你发话!怎么干?”
钱镠等的就是这句。他把秤盘“咣当”翻过来,盘底朝天,露出一张朱砂画的简图——图上,钱塘江口外,一条弯钩似的“尖山湾”,湾口窄,湾内阔,像张等人伸脖子的绳套。
“黄巢要借道,必走尖山湾。湾内潮差两丈,明日酉时,大潮顶朔风——”钱镠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盐霜刮得发白的脸,“我们给他备一道‘盐火潮’:先用火筏堵口,再趁潮落,把火推向他的船队;火里掺盐,盐遇火炸,炸完遇潮灭——灭的是他的人,留的是我们的路!”
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押韵、顺口,像盐贩子吆喝的行歌。众人先是目瞪口呆,随即“轰”地爆出一声“好!”
沈盐雪趁势把砍盐刀往空中一抛,刀落,稳稳插进盐堆,刀柄颤巍巍,像一面小旗。
“想活的,跟钱掌柜干!”他回头,冲钱镠咧嘴,“钱婆留,给我二十条火筏,我沈盐雪当排头兵!”
钱镠没答,先弯腰,用秤杆在盐地划一条线,线头直指江北——黄巢来的方向。
“二十条?不,我要两百条!”他抬头,断眉一挑,像刀锋出鞘,“不过——火筏易造,火胆难寻。谁愿把命押上,谁就来秤一秤!”
人群静默三息,忽地“哗啦”一声,像潮水倒灌,数十条胳膊同时伸出——
“我!”“我!”“算我一个!”
钱镠大笑,笑声混着江风,震得桥栏发颤。他一把拽过沈盐雪,压低声音,却字字带盐末:
“听着,小盐郎——火筏是幌子,我要你带三个人,潜进黄巢中军,掰下他一颗‘牙’。”
“牙?”沈盐雪眯眼。
“九环盐铁刀!”钱镠指腹摩挲秤星,声音轻得像鬼咬耳,“刀在,黄巢的胆就在;刀失,他的魂就乱。我要你把刀,连根拔掉!”
沈盐雪舔了舔唇,尝到盐、尝到血,也尝到一线比盐更咸的野心。他点头,刀疤在日光下闪出幽蓝:
“成交!刀在人在,刀——”
“刀不在,”钱镠截住他,断眉微挑,“你也要把命给我带回来!浙江,不缺盐,缺的是王!”
话音落地,江风忽转,一股潮腥扑面而来,像预告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远处,夕阳沉沉,把整条钱塘江染成一条巨大的、流动的血槽——
血槽尽头,黄巢的十万蟒军,正蜿蜒而来,鳞甲未至,信子已咝咝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