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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潮乎乎的空气里,浮着青石板被晒热的味道。沈彦哲走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皮鞋碾过积水洼,把倒映的碎云踩得七零八落。他手里的笔记本边缘卷得厉害,纸页上还留着昨天便利店的糖浆渍,像块没擦干净的琥珀,封皮内侧写着一行小字——“陈峰,2021.7.12”,是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用钢笔狠狠刻下的。

“沈警官!可算来了!”巷口传来王阿姨中气不足的急切呼喊。她攥着抹布,围裙上的水珠未擦,一把拽住沈彦哲手腕往楼里拉:“你看阳台,那件蓝布衫凭空飘走了!”

沈彦哲被拽得趔趄,手腕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暖意,这鲜活温度让他陌生——三年来,他惯于接触的只有尸检报告与卷宗。抬头望去,三楼晾衣绳上只有晃动的粉绿童装,独缺那件深色衣衫。

“是靛蓝斜纹的,袖口磨破,左胸有补丁,是我家老王的……”王阿姨声音发颤,抹了把泪,“昨天晌午没风,我转身拿夹子的功夫,就见它直直飘向对面,像被线牵着!对面老张头都看见了,说挂在他家阳台还滴水呢!”

沈彦哲蹲身画图:两楼间距十二米,阳台高度差不足半米,绳距地面三米二。笔尖顿住,想起陈峰曾笑他查案如解题,那时巷口馄饨摊的辣椒油也曾洇脏笔记本。

王阿姨往他兜里塞了颗橘子糖,塑料纸作响。“当时没风?”他问。

“连根头发都不动!”王阿姨嗓门拔高。

沈彦哲捏着糖,塑料纸的声响像细针。忆起陈峰总笑着接下居民馈赠,再分他一半,而自己从不愿收。此刻这颗糖,倒像小烙铁,烫得指尖发麻。

告别了热情的王阿姨,沈彦哲又来到李大爷家。他家的葡萄架爬满了院角,翠绿的叶子间挂着串青葡萄,硬邦邦的,还没熟。鸟笼就悬在葡萄架正中央,笼里的画眉正歪着头啄小米,见有人来,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

“就是这笼,”李大爷指着笼门,“昨天下午我去沏茶,听见‘扑棱’一声,回头笼就空了。我以为是被野猫掏了,刚要骂街,它‘噌’地就回来了,铜扣都没动过!”

沈彦哲蹲在鸟笼前,他伸手碰了碰铜扣,指尖刚搭上冰凉的金属,就感到一阵细微的麻痒,和便利店监控里光斑掠过屏幕的波动,和时铭宇工作室那台闹钟裂纹透出的寒意,就像是在同一条藤蔓上结出的果实。

“沈警官,这事儿就别较真了。”一个臃肿的身影突然挡住阳光,把鸟笼罩在片阴影里。张诚穿着件灰扑扑的西装,领带歪歪扭扭挂在脖子上,他手里的文件夹边角卷了毛,封面上“管道维修报告”几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虚,日期是上周三,墨迹还透着潮。

沈彦哲站起身,比张诚高出一个头,阴影直直压在对方脸上。他认得张诚——调查“王大爷砚台失窃案”时,他是街道办的协调员,当时总说“沈警官您放心,我们一定配合”,可案卷里就是他签字标注的“证据不足,暂存”。

“张主任怎么来得这么巧?”沈彦哲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目光扫过文件夹里露出的维修记录,一针见血地问道:“王阿姨的布衫飘了十二米,张大爷的鸟在锁着的笼子里失踪,您觉得这俩事儿,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张诚的笑容僵在脸上,喉结上下滚了滚,“那什么……管道维修施工队不小心弄断了地下电缆,可能产生了……磁场干扰?”他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脚边的石子被踩得“咯吱”响,“专家说这叫‘空间折射’,老城区线路老,难免会出现这种怪事。”

“哪个专家?叫什么名字?”沈彦哲往前逼近一步,皮鞋碾过张诚刚才站的地方,“在哪个研究所任职?我认识物理所的周教授,要不现在打个电话问问,什么叫做‘空间折射’?”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拨号界面。

张诚手里的文件夹“啪嗒”掉在水洼里,“别别别!沈警官!”他的声音发飘,急忙捡起文件夹,“我就是个跑腿的,领导让怎么说,我就怎么传达……您别为难我这小人物啊!”

沈彦哲没再逼问,目送张诚慌慌张张往巷口跑去,低头捏了捏指尖,那股麻痒的感觉还在。

傍晚的霞光把“时光碎片”工作室的木窗染成了蜂蜜色,暖黄的灯光从窗缝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时铭宇正趴在工作台前,鼻梁上架着副细框老花镜,那是修复精细零件时专用的设备,右手捏着镊子,左手扶着个老物件,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专注得连沈彦哲推门的风铃响都没听见。

工作室里比昨天多了些新物件:墙角堆着个半人高的旧座钟,木壳上的金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深褐色的木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货架最上层摆着个青花瓷碗,碗底有“光绪年制”的款,边缘缺了个小角,时铭宇大概刚清理过,碗沿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白泥。

“沈警官?”时铭宇终于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干净的眼睛。他急忙摘下眼镜,镜片后的红血丝看得更清了——大概一下午都没休息。“您怎么来了?”

沈彦哲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是一台已经被拆了机芯得座钟,零件摆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齿轮按大小码在绒布上,发条卷成个银色的圈,游丝细得像根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时铭宇的指尖还捏着枚小齿轮,齿牙上沾着点灰黑色的油,大概是刚上的润滑油。

“收了新玩意儿?”沈彦哲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时铭宇点点头,把齿轮放回原位:“嗯,这是街道管理处的张主任送来的,说走时不准,还带着股铁锈味儿。”他顿了顿,指腹蹭过座钟的木壳,“您看这儿——”

“怎么又是张诚。”沈彦哲凑过去,闻到时铭宇身上的松节油味,混着座钟机芯里散出的铁锈气。时铭宇用镊子指着木壳内侧,那里有圈浅痕,形状不规则,边缘还留着点暗红色的印记,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砸进去后留下的。

“这是三年前的痕迹。”时铭宇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座钟的“记忆”,“木纤维的氧化程度骗不了人,当时应该是被狠狠摔过,机芯都错位了,后来被人草草修过,能用,但走时一直不准。”

沈彦哲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年前——又是三年前。他想起陈峰卷宗里的照片,王大爷家的保险柜内侧,也有这么圈暗红色的印,当时技术科说是“颜料残留”,现在想来,那颜色和这木壳上的印记,像从一个罐子里倒出来的。

“还有这个。”时铭宇忽然用镊子从机芯深处夹出片碎屑,银灰色的,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得像刀片。他把碎屑放在白纸上,推到沈彦哲面前,“从主齿轮和夹板的缝隙里找到的,不是座钟本身的零件。”

沈彦哲低头看去。碎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表面有层细密的纹路,像水波纹,又像某种晶体的断面。他刚要伸手去碰,时铭宇突然说:“小心,边缘很利。”

沈彦哲的指尖停在半空,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铭宇的手,虎口处有道新划的小口子,大概是被这碎屑划的,贴了块创可贴,白色的胶布边缘沾着点金属屑。他忽然想起昨天在便利店,时铭宇捏着表链的手明明在抖,此刻捏着镊子却稳得像焊在了桌上——这个年轻人,面对这些诡异的旧物时,比面对活人更自在。

“这东西……”沈彦哲的声音有点哑,“看着像某种合金。”

“不止。”时铭宇转动白纸,碎屑折射出的光斑在桌面上移动,轨迹弯弯绕绕,和便利店监控里的光斑、闹钟玻璃罩的裂纹,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看它的反光,角度和频率都很奇怪,像……”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点犹豫,“像能吸收光线似的。”

沈彦哲没说话。他想起陈峰案中有张化验报告——金属碎屑的成分栏写着“未知”,放射性检测栏画着个向上的箭头,那行字像根针,扎在他眼底三年了。

“张诚到底在瞒什么?”他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说管道维修,说专家解释,却连三年前王大爷的砚台案都不敢提。”

时铭宇的镊子顿了顿,夹起枚齿轮,齿牙内侧有圈极淡的划痕,和碎屑的纹路隐隐呼应。“沈警官,您有没有想过,”他抬起头,目光撞进沈彦哲的眼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坚定,“这些事不是孤立的。倒走的闹钟,消失的30秒,飘走的布衫,失踪的鸟……它们可能是一套多米诺骨牌,第一张牌从三年前就开始倒,现在轮到我们看见最后几张了。”

沈彦哲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对方的心思。时铭宇被看得瞳孔一缩,却没躲开,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轻轻颤,像怕被风吹散的蝶。沈彦哲在那眼神里看到了自己——三年来午夜梦回时的挣扎,面对陈峰“牺牲”留下的痛苦,还有被理性死死压住的、对“异常”的隐秘直觉。

“我只信证据。”沈彦哲移开目光,落在那片碎屑上,声音硬得像块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层下正有水流在悄悄融化。

“这就是证据。”时铭宇把金属碎屑装到证物袋,并朝沈彦哲面前推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沈彦哲的手。沈彦哲的手很凉,带着外面的潮气,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轻轻抖了下,像被烫到似的。

沈彦哲接过证物袋,塑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他捏着袋子的边角,看着碎屑在灯光下明明灭灭,王阿姨的蓝布衫、老张头的鸟笼、张诚慌乱的脸……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着,慢慢拼出个模糊的形状,缺的那一块,似乎就握在时铭宇手里。

“谢谢。”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背对着时铭宇,声音轻得像叹息,“王阿姨的布衫,张大爷的鸟,还有这碎屑……你觉得它们之间,真有关联?”

时铭宇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肩膀绷得像根快断的弦。“时间就像座钟的机芯,”他轻声说,“一旦齿轮卡了根不该有的碎屑,整个系统都会乱。可能我们都是被这乱掉的齿轮带着转的零件。”他顿了顿,补充道,“找到问题源头的碎屑,才能修好机芯。”

沈彦哲没回头,推门走进傍晚的暮色里。晚风掀起他的衣角,证物袋在手里轻轻晃,像颗装着星光的小瓶子。时铭宇的话在心里打着转——“找到问题源头”,那源头是不是也藏着陈峰的真相?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工作室里,时铭宇重新戴上老花镜,镊子夹起那枚带划痕的齿轮。放大镜下,划痕的尽头有个更小的印记,他眯起眼睛辨认了半天,隐约看出是“CF”——和陈峰名字的首字母一模一样。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在工作台的抽屉里翻找,从最底层摸出个泛黄的信封,是三年前王大爷送修座钟时附带的,里面除了保修单,还有张被揉皱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7.12,张诚来过,问座钟走时准不准。”

窗外的霞光彻底暗了下去,老城区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时铭宇看着便签上的日期,又看了看工作台上的座钟机芯,忽然想起什么——沈彦哲刚才提到王阿姨的布衫是“靛蓝色斜纹”,而张诚今天穿的西装,袖口翻出来的里料,好像也是同样的颜色和纹路。

时铭宇把便签塞进信封,放回抽屉最深处。工作台的座钟机芯里,那枚带“CF”印记的齿轮轻轻颤了下,像在回应什么。

沈彦哲骑着摩托车穿行在巷子里,证物袋贴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头脑清醒。摩托车后视镜里,“时光碎片”的灯光还亮着,像颗不肯睡的星。

摩托车在巷口的槐树旁减速。树影里有个臃肿的身影动了动,是张诚。他正躲在槐树后,看着沈彦哲远去的方向,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声音压得极低:“他开始查三年前的事了……对,和那个修东西的小子在一起……”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的响声里,似乎藏着更多没说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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