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薄纱,缠在“时光碎片”工作室的窗棂上。时铭宇用钥匙打开门时,金属碰撞的轻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地穿过雾霭,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细碎的湿痕。沈彦哲跟在他身后,怀里的日志硌得肋骨生疼,像揣着块没烧透的炭。
“进来吧。”时铭宇推开门,松节油的气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棉絮香扑面而来。工作台还保持着昨夜的模样,齿轮零件在晨光里泛着银白的光,那盏老式座钟的指针正“滴答”走过四点五十分,钟摆晃动的弧度平稳得像从未被惊扰。
沈彦哲在桌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日志封面。皮质封面被汗水浸得发潮,“时间校准日志”几个字的烫金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棕。他抬头时,正撞见时铭宇在调试紫外线灯,年轻人半蹲在地上,侧脸的线条被灯光描出层金边,睫毛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停着排休憩的蝶。
台灯的暖黄漫过桌面,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模糊的剪影。时铭宇用镊子夹起滤纸,蘸了点松节油,小心翼翼地擦拭日志上的墨迹,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展翅。“有反应了。”他忽然低呼,声音里带着惊喜。
沈彦哲凑过去,看见滤纸上的墨粉正在变色,从深黑褪成浅灰,露出底下隐约的字迹。那些被刻意涂抹的地方,正一点点显露出原本的轮廓,像被雨水冲刷的壁画。“成分和张诚座钟里的完全一致。”时铭宇的指尖点在滤纸上,“是伪造的,错不了。”
可沈彦哲的心却沉得更厉害了。他低头看向桌角的照片——那是从日志里掉出来的,陈峰和张诚站在装置前的合影。照片被晨雾打湿了一角,陈峰的笑脸晕开片模糊的白,像被泪水泡过。三年来他对着空坟说的每句“对不起”,突然都变成了扎人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着太阳穴。
“伪造的又怎样?”他的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地,抬手时手肘撞到了茶杯,温热的茶水漫过照片,在陈峰的笑脸上晕开深色的痕。他看着那片晕染的水渍,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证据就摆在眼前,陈峰的笑脸清晰得像昨天才拍的。
“烫到没?”时铭宇的声音带着急切,抽了纸巾就去擦他的手背。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沈彦哲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茶水在手腕上留下道浅痕,很快被体温烘干。时铭宇又去擦那张湿透的照片,动作慌乱得像在抢救什么珍宝。
“别擦了。”沈彦哲按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过来,带着点微颤。时铭宇的手腕很细,骨节分明,被他按住的地方泛起圈浅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这个年轻人,触感比想象中温热,像握着块晒过太阳的玉。
时铭宇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看见沈彦哲的指尖泛白,显然用了力。“我修复过更旧的照片。”他刻意忽略手腕上残留的触感,指着照片角落的时钟,“这个时间显示7月10日下午三点,但钟楼的机械钟那天因为暴雨停摆了,根本不可能走时。”
沈彦哲的呼吸顿了顿。7月10日的暴雨……记忆突然像被捅破的纸灯笼,亮得灼人。他想起那天陈峰闯进办公室时,警服的肩膀处洇着深色的水痕,手里攥着的线报被雨水泡得发皱:“走私团伙要在钟楼交易,这是咱们立功的机会!”那时对方眼里的光,比紫外线灯还亮,映得他警号上的漆都像是在闪。
“咔嗒”一声,工作室的座钟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三点零七分,和照片上的虚假时间莫名呼应。齿轮空转的嗡鸣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像谁在耳边低语。如果时钟停摆,那照片上的时间就是假的——有人用精湛的技术拼接了这张合影,连陈峰搭在张诚肩上的手势,都模仿得分毫不差。
“谁会费这么大劲伪造一张照片?”沈彦哲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的疼让他稍微清醒。风突然从窗缝灌进来,吹得日志纸页哗哗作响,有几张没夹牢的飘落在地,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小字,像某种密码。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防空警报。不是城市预警那种沉闷的轰鸣,而是老式手摇警报器的嘶鸣,带着铁锈摩擦的钝响,从钟楼方向飘过来,像无数根针在扎耳膜。
两人同时冲到窗边,晨雾不知何时散了,老城区的天空被染成暗橘色,云层低得像要压到屋顶,边缘还镶着圈诡异的金边。街道上的行人定在原地,姿势僵硬得像蜡像,有个卖早点的摊贩正伸手递油条,动作停在半空,只有蓝布衫的衣角在逆着风摆动,扬起的弧度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时间紊乱加剧了。”时铭宇的声音发紧,指着对面的墙。他们的影子正投在砖墙上,沈彦哲的影子从脚下剥离,像融化的墨块往相反的方向流淌,边缘模糊得像被水浸过;而时铭宇的影子边缘泛着银光,与他手腕上那道透明伤痕同色,在橘红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就在这时,工作台旁的老式收音机突然“滋滋”作响,杂音里混着电流爆破的脆响,像有只手在里面胡乱拨弄。沈彦哲伸手去关,指尖刚碰到旋钮,一个熟悉到让他血液冻结的声音钻了出来:“小哲,我没死。”
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嘶哑的震动,那声音带着穿越时空的嗡鸣,尾音微微上扬,是陈峰惯有的语气。沈彦哲猛地想起某次庆功宴,陈峰喝多了,也是这样拖着长音喊他“小哲”,手指在桌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说这是他们俩的暗号,连说话时轻敲麦克风的小动作都清晰可闻。
窗外的橘红云层突然裂开道缝,惨白的光直射进来,把沈彦哲的脸照得像张白纸。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手里的照片“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相框的裂痕正好划过陈峰的笑脸,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沈彦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着胸腔,震得耳膜生疼。陈峰明明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在对讲机里说了最后一句“对不起”,那声音里的哭腔,像根针,这三年来每天都在刺他的神经。
“沈警官!”时铭宇抓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这可能是时间装置的干扰,别信……”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沈彦哲的腕骨,那里有块凸起的骨节,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摸上去硬得像块石头。
沈彦哲甩开他,扑到收音机前,手指抖得拧不开旋钮,干脆抓起台灯砸过去。陶瓷灯座在收音机上炸开,碎片溅到他手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疼。眼里只有那个黑色的匣子,像潘多拉魔盒,装着他最恐惧又最渴望的真相。
“小哲,我知道你在听。”收音机没被砸坏,声音反而更清晰了,带着种诡异的笑意,像贴着耳朵在说,“三年前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谁?!”沈彦哲嘶吼着,喉咙里涌上铁锈味。他最熟悉陈峰的声音,连感冒时的鼻音都能模仿得分毫不差,可这收音机里的声音,藏着股莫名的阴冷,像冰水里泡过的棉絮,是他从未听过的。
时铭宇冲过来抱住他,手臂穿过腋下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像寒风里的枯叶。“这里不安全!时间裂隙在扩大,我们得离开!”他的声音贴着沈彦哲的耳廓,带着松节油混着阳光的味道,那味道让沈彦哲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半分。
沈彦哲挣扎着回头,看见收音机的喇叭口飘出银灰色的雾气,在桌面上聚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警服。“那批文物藏在钟楼地下室第三格……”人影的嘴唇动着,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被风吹散的沙,“张诚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啊,小哲……”
“滚!”沈彦哲挣脱时铭宇,抓起桌上的警棍就往人影砸去。警棍穿过雾气,打在墙上发出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三年来的愧疚、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炸开,他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对着虚空疯狂挥打。
时铭宇再次抱住他时,他没有再挣扎,只是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呼吸滚烫地烙在时铭宇的颈侧,带着压抑的呜咽。
“你看窗外!”时铭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沈彦哲猛地转头,整条街的景象都在倒带——刚才定住的行人开始倒退着走路,卖早点的摊贩把油条从顾客手里抽回油锅,连天上的橘红色云霞都在往回褪,露出凌晨的鱼肚白。这场景有些熟悉,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在医院醒来,护士也是这样倒着走,输液管里的液体往上流,他还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
时铭宇的手指与他交握,掌心的汗混在一起,像要拧成股绳。“时间在倒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广播里的声音触发了装置!”
沈彦哲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万年历,纸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之前每一天的日期,最后停在三年前7月12日。他的视线撞上时铭宇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狰狞的脸,和窗外疯狂倒退的世界。时铭宇的睫毛上沾着雾气凝结的水珠,像哭过的痕迹,沈彦哲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这双总是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竟盛满了恐惧。
“陈峰……”沈彦哲的声音突然软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陈峰在对讲机里说“等我回来喝庆功酒”,想起对方笑着拍他肩膀时,掌心的温度透过警服传过来,烫得像团火。如果这人真的没死,那他这三年的痛苦算什么?那些对着空坟说的悄悄话,难道都是笑话?
时铭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像在安抚只炸毛的猫。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种奇异的力量,让沈彦哲颤抖的身体渐渐平稳下来。
收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银灰色的雾气猛地炸开,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时铭宇下意识地把沈彦哲往身后拉,自己却被气浪掀倒在地,后脑勺磕在齿轮零件上,疼得眼前发黑。他看见沈彦哲的警徽在雾气里闪了下,随即被倒卷的时光拖向门口——整条街的雨都在往天上飞,雨滴砸在沈彦哲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沈彦哲!”时铭宇爬起来去抓他,指尖只擦过对方的袖口,就被道无形的墙隔开。那道墙泛着淡蓝色的光,像块巨大的玻璃,他能看见沈彦哲的表情,却碰不到他的手。沈彦哲的身影在倒退的雨幕里变得透明,而自己脚下的地面开始渗出雨水,将工作室的地板泡成三年前的潮湿模样。
“别信他的话!”时铭宇对着雨幕大喊,声音被倒流的风声撕碎,“日志上的字迹有问题,我会证明给你看!”他看见沈彦哲的手在虚空中抓了抓,像在寻找什么,便把那页显形的日志举起来,任由雨水打湿纸张,“我等你回来!一定等你!”
沈彦哲的身影顿了顿,终于艰难地转过头。他的嘴唇动了动,时铭宇看懂了那口型——“照顾好自己”。眼里翻涌的红血丝里,除了痛苦,竟还有一丝不舍,沈彦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像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连他额角刚磕出的红痕都没放过。
雨幕彻底闭合的瞬间,工作室的万年历“啪”地掉在地上。时铭宇捡起来时,发现所有日期都变成了空白,只有最后一页用烧焦的痕迹写着:“他回来了。”
窗外开始下起雨,雨水却不再倒流。时铭宇瘫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沈彦哲的警棍滚落在脚边,上面沾着的玻璃碎片闪着冷光。
广播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持续的电流杂音,像谁在时光的另一端,无声地哭泣。时铭宇抱紧膝盖,把脸埋进臂弯,手臂上的透明伤痕突然灼热起来,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那是被时间裂隙灼伤的印记,此刻却像条锁链,一头拴着他,另一头沉入了三年前的暴雨夜。
他知道,沈彦哲被困在了他最不愿面对的过去里。而他必须尽快找到解开时间谜题的钥匙,否则沈彦哲可能会永远被困在回忆的褶皱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桌上的日志突然自动翻开,被涂改的字迹渐渐显形。时铭宇颤抖着伸手去看,那些被墨水掩盖的字赫然是:“张诚在模仿我的笔迹,他想让沈彦哲以为我叛逃……”后面的字迹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个模糊的“救”字。
雨还在下,敲得玻璃窗沙沙作响。时铭宇握紧那页日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沈彦哲早已被卷入同一场时光洪流,要么一起挣脱,要么一起沉沦。而那个在广播里狞笑的声音,不过是这场洪流里,最恶毒的一块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