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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砰砰砰!” 木门被砸得像打雷,震得屋顶的土簌簌往下落。 “开门!死丫头!反了你了!老严家的东西也敢锁!”王桂芬的骂声隔着薄薄的门板刺进来,”再不滚出来,看我不烧了这破屋子!”

严荷背死死抵着门板,单薄的后背被震得发麻。裤腰暗袋里那十块钱硌着肉,像块滚烫的烙铁。外头王桂芬的叫骂越来越难听,夹杂着严建国闷声闷气的劝:”行了,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王桂芬尖声打断,”她翅膀硬了!挣了钱就想飞!门都没有!今天不把钱抠出来,我……”

“吵吵什么!”一个粗粝的嗓子猛地炸开,像平地一声雷,瞬间压过了王桂芬的嚎叫。

门外的叫骂戛然而止。

严荷贴着门缝往外瞄。院子里,生产队长刘长贵叉着腰站在那儿,脸膛黑红,眉头拧成个疙瘩。他身后跟着会计张婶,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刘……刘队长?”王桂芬的气焰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咋来了?家里……家里有点小事……”

“小事?”刘长贵扫了一眼被踢歪的条凳,还有地上散落的碎木屑——那是王桂芬踹门崩下来的,”我看动静不小啊!把门砸烂了,严荷还怎么给生产队挣工分?”

“挣工分?”王桂芬愣住了,三角眼眨了眨,”她不是……不是要去下乡吗?”

“下乡?”刘长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掏出个盖着红戳的薄本子,”啪”地甩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公社批了!严荷手艺好,脑子活,留下来帮队里搞搞副业生产!不用去下乡了!”

王桂芬和严建国都懵了,张着嘴,活像两条离了水的鱼。

严荷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

破旧的木门打开,清晨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点稀薄的阳光。她站在门槛里,身上那件崭新的藏青色收腰军便服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扎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沉着一片冷。

“刘队长,张婶。”她声音有点哑,却很稳。

刘长贵上下打量她,看她完好无损,脸色才缓了点。”嗯,公社文书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报告也递上去了。你以后就安心留在队里,好好干!”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眼神扫过王桂芬,”谁也别想耽误队里的生产任务!”

王桂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指头绞着油腻腻的围裙边,喉咙里咕哝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刘长贵是队长,管着全队的工分口粮,得罪了他,严家明年分粮就得喝西北风!严建国更是缩着脖子,闷头猛抽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表情。

“谢谢刘队长。”严荷走出门,顺手把门带上,锁扣”咔哒”一声脆响,像个小巴掌甩在王桂芬脸上。

刘长贵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几句生产队后头可能还要批布给她之类的话,便带着看够热闹的张婶走了。院门”吱嘎”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可能探头探脑的视线。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严建国烟锅里烟丝燃烧的”滋滋”声。

王桂芬像是被那关门声惊醒了,猛地喘过一口气,三角眼重新淬上毒,死死盯住严荷:”行啊!翅膀真硬了!攀上高枝儿了是吧?下乡是不用去了,钱呢?你挣的那十块钱呢?拿出来!你弟娶媳妇等着用呢!”她说着就往前扑,枯瘦的手爪子直奔严荷的裤腰!

严荷没躲,反而迎着王桂芬上前一步!

这一步迈得又狠又快,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倒把王桂芬逼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钱?”严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想要钱?行啊。”

王桂芬眼睛一亮。

严荷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凉的笑,目光越过王桂芬的肩膀,落在那扇紧闭的堂屋门上:”让严秀把她那份城里工作的工资,全都拿回来贴补给严强娶媳妇!她不是最有出息吗?不是抢了我的通知书才有了这份风光吗?怎么?我挣十块钱就得掏空家底贴补娘家,她挣工资就能藏私房?”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严秀!你躲在屋里装什么死?!听见没有?妈等着你的工资给你弟攒彩礼呢!”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桂芬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严荷:”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堂姐心里最清楚!”严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王桂芬,”你们要是觉得我挣这十块钱碍眼,我现在就去公社!找文书张大海!找妇联主任!好好说道说道,问问领导,一个靠偷通知书才混进城的’工人’,该不该把工资都拿出来贴补弟弟!再问问,逼着养女下乡赚彩礼,算不算新社会的歪风邪气!”

“你……你敢!”王桂芬的声音尖利却发虚。

“你看我敢不敢!”严荷一步不退,眼神凶狠得像头护食的狼崽子,”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们要是安安分分别再打我的主意,大家相安无事。要是再敢伸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桂芬和闻声探出半个脑袋、脸色惨白的严秀,冷笑一声,”就把严秀的工作,还有你们严家那张老脸,都准备好,等着一起丢进粪坑里沤肥吧!”

撂下这话,严荷看也不看那两张惊怒交加的脸,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阳光终于有了点暖意,洒在身上。身后,王桂芬压抑的哭嚎和严秀带着哭腔的辩解被关在了门里,像隔着一个世界。严荷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自由的味道。她攥了攥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留下的月牙印子还在隐隐作痛。

这痛,提醒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顶住了。她守住了那十块钱,守住了这扇门,守住了自己刚刚挣来的一线生机。

没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严荷脚步一转,直奔知青点。刚到篱笆墙外,就听见李淑兰那特有的大嗓门:

“看见没?就严荷身上那件!藏青的!收腰的!袖口这儿还扎着呢!精神吧?两块钱一件!值不值?”

院子里,五六个男女知青正围着她,七嘴八舌: “淑兰姐,真有你的!昨天那件我穿着回去,我们点的小芳眼睛都直了!” “就是就是!比供销社那灰扑扑的褂子强一百倍!严荷下周真还做?给我留一件!我攒够钱了!” “我也要!给我对象也带一件!”

李淑兰眼尖,一眼瞧见门口的严荷,立刻拨开人群冲过来,一把拉住她:”哎哟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怎么样?你家那老妖婆没把你生吞了吧?钱呢?藏好了没?”

严荷被她那夸张的表情逗得紧绷的神经松了点,点点头:”藏裤腰里了,谁也甭想抠走。”

“这就对了!”李淑兰一拍大腿,拽着她往院子里走,”来来来,看看!这都是等着给你送钱的!”

知青们呼啦一下围上来,热情得让严荷有点招架不住。这个问啥时候能做出来,那个问能不能换个颜色。阳光暖融融地晒在知青点的小院里,晒在那一张张年轻、带着期盼的脸上。严荷看着他们,又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簇新的、象征着她重生后第一步成功的衣裳,心里那块冰冷坚硬的地方,终于被晒得有点暖意。

“下周!”严荷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还是二十件!跟昨天一样,收腰翻领束袖口!料子还是仓库里那批军布!两块钱一件!先到先得!”

“我要一件!” “我也要!给我记上!” “还有我!”

小小的院子顿时沸腾起来。李淑兰乐呵呵地掏出个小本子,开始登记名字。严荷找了个晒得着的石凳子坐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枣树枝杈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淑兰登记完,挤过来挨着她坐下,撞了撞她肩膀:”行啊荷丫头!刘队长早上真去你家了?不用下乡了?”

“嗯。”严荷眯着眼,感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批了。”

“太好了!”李淑兰由衷地高兴,”我就说你能行!以后打算咋整?还接着捣鼓那旧军布?”

严荷看着远处田间地头劳作的身影,那些裹在灰蓝、土黄旧棉袄里的村民,和眼前知青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城里痕迹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光做知青的衣服,不够。”严荷收回目光,看向李淑兰,”你看村里那些人,叔伯婶子们,一年到头也穿不上一件新衣裳。供销社的布要票,花色就那么几样,又贵又土。”

李淑兰眨眨眼:”你是想……做村民的生意?”

“对!”严荷眼神发亮,”旧军布颜色深,耐脏耐磨,做出来又精神,干活穿正合适!价钱……”她盘算了一下,”比卖给知青便宜点,一块五一件,或者一块八?薄利多销!只要量大,比单做知青的挣钱!”

李淑兰摸着下巴:”这主意倒是不赖!可……旧军布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啊!刘队长再大方,也不能把整个仓库都批给你吧?再说了,那布颜色就藏青一种,大姑娘小媳妇穿久了也嫌闷。”

“所以,”严荷靠近她,压低声音,”淑兰姐,你上次说,你爹……能弄到土布?”

“土布?”李淑兰眼睛一亮,”对!我爹管着供销社,跟好些村里收土布的熟!土布不要布票,便宜!就是花样糙点,颜色嘛……白的、靛蓝的、土黄的,也就这几样,村里人自己织的,结实是结实,就是……”她撇撇嘴,”丑!”

“花样糙不怕!颜色少也不怕!”严荷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我有法子!关键是要有布!量大,便宜,不要票!”

李淑兰来了劲儿:”布肯定有!我爹那边,我去说!让他帮忙牵线,直接从织布的村里收!价钱肯定比卖给供销社还便宜点!反正供销社收上去也是压仓库,好些土布根本卖不动!”她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有了李淑兰这句保证,严荷心里更踏实了。土布……她脑海里飞快地盘旋着。原生态的棉布,质地或许不够细腻,但透气吸汗,天然去雕饰。她前世工作室里那些标榜“自然”“复古”的高定面料,哪一块不是天价?土布,在这个年代被视为“土气”“落后”的东西,在她眼里,恰恰是未经雕琢的宝!

她甚至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身上这件旧军布衣服的袖口。粗糙,厚实,带着一种原始的韧劲儿。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根。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知青点院子里闹哄哄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严荷眯着眼,思绪飘得有点远。土布……颜色单调……花样粗朴……怎么改?怎么做才能让村里那些习惯了灰蓝土黄的大叔大婶、姑娘媳妇们愿意掏钱?

直接照搬知青的收腰款?不行。村里人思想保守,干活弯腰撅腚的,收太紧的身腰,怕是要被骂“不正经”。 做太肥?又成了麻袋。 颜色……靛蓝、土黄、本白……能不能染?拿什么染?怎么染得好看又牢固? 还有裁剪……土布幅宽窄,费料子,得想法子省着裁……

一个个问题像线头般冒出来,千头万绪。

“想啥呢?眉头皱得跟刘队长算账似的!”李淑兰推了她一把,塞过来一把炒南瓜子,“尝尝,新炒的,香!”

严荷回过神,接过瓜子,嘎嘣咬开一粒:“淑兰姐,你说……要是用土黄布,染点别的颜色,比如……枣红?或者染些简单的花样上去……村里人愿意穿吗?”

“染布?”李淑兰吐掉瓜子壳,瞪大眼睛,“那可不容易!供销社倒是有染料,贵得要死!还不好买!自己弄?拿啥染?树叶子?锅底灰?”她摇摇头,“费那个劲!颜色染不好还掉色,穿出去一身花一块白一块的,更难看!”

严荷没说话,只是默默嗑着瓜子。李淑兰的话像盆冷水,却也浇出了一点别的想法。是啊,染料贵,买不着……那有没有不用买现成染料,又能上色的办法?

她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前世在博物馆看过的一个民俗展?好像提到过古法染布,用植物……板蓝根?还是什么?苏北农村……有没有类似的土办法? 还有……如果染整条布太贵太难,那能不能只在衣服的领口、袖口、衣襟这些地方,弄点颜色或者小花样?点睛之笔?算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荷丫头?荷丫头!”李淑兰的手在她眼前晃,“发啥呆?被钱砸晕了?”

严荷扯出一个笑:“没,就是想着……土布的事儿。淑兰姐,那你爹那边……”

“放心!”李淑兰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赶明儿我就回家找我爹磨去!保证给你弄来又便宜又多的土布!不过……”她话锋一转,凑近严荷,压低声音,“布好弄,可这改衣裳的‘巧’……荷丫头,你有把握吗?土布可不比军布,又硬又糙,颜色又土,村里的婆娘们眼光可刁了!弄不好,砸手里可就没下回了!”

这个问题,像根小刺,精准地扎进了严荷刚才盘算的蓝图里。

是啊,布是根基。可怎么把这块根基,变成村里人舍得掏钱买的新衣裳?怎么让那些习惯了灰扑扑颜色的眼睛,愿意为她做的衣服亮起来?

光靠她现在这点从军布改制摸索出来的简单版型,够吗?

严荷捏着手里那颗没嗑开的南瓜子,指腹感受着瓜子壳粗糙的纹路。院子里知青们兴奋的议论声,远处田野里模糊的吆喝声,还有裤腰暗袋里那十块钱的棱角硌在皮肉上的感觉,都交织在一起。

阳光依旧暖,可风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凛冬将至的寒意。

她抬起头,望向知青点外面那条蜿蜒的土路,路的尽头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

布,即将有了路。 可衣服的“样子”,新的难关,已经悄无声息地拦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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