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轻飘飘的重量,是前世沉甸甸的罪孽。
小七微弱的哼唧,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死死抱着,像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凶狠的目光扫过门口的豺狼虎豹。
刘氏被他那句“剁手”震得脸色铁青,手指哆嗦着:“反了……老大!你……”
“娘!” 王翠花那尖利又带着惊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脸上血色尽褪,一把死死拽住刘氏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把刘氏拽倒,“娘!消消气!大哥他……他这是中暑烧糊涂了!说胡话呢!咱……咱先回屋!回屋!”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给李招娣使眼色,眼神里全是慌张。
李招娣抱着宋国武,被王翠花的失态和宋和平的凶相吓住,赶紧附和:“对对,娘,让大哥嫂子先歇着。” 她可不想沾上晦气。
刘氏被连拉带拽,嘴里骂着“孽障”、“白眼狼”,但到底被王翠花的惊恐唬住,骂骂咧咧地被架出了西屋。宋红红早就躲得没影。
屋里瞬间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小七的轻哼。
宋和平紧绷的神经稍松,但眼神依旧警惕。他慢慢转身,看向炕上。
张英英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却冰寒刺骨。
屋外的每一句刻毒咒骂,都像淬毒的针,扎进她早已被仇恨浸透的灵魂。
刘氏的狠毒,王翠花的算计,还有……宋和平那一声护崽般的嘶吼和他紧紧抱着孩子的姿态。
张英英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被恨意冻结的荒原。
前世左腿钻心的疼痛将她拖进医院,却再也没能活着出来!庸医!冰冷的无影灯,刺鼻的消毒水,身体里生命飞速流逝的感觉……她死得不明不白!而死后那飘荡的魂魄,才让她看清了比死亡更残酷的真相!
她亲眼看着自己尸骨未寒,刘氏就撬开了她藏嫁妆的箱子,贪婪地摸走那几块沉甸甸的金砖和几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其中一只泛着奇异紫光的玉镯,后来戴在了宋国俊媳妇罗美晴的手腕上。
她看着她的女儿们,像牲口一样被“卖”掉!大丫头秀琴,被高价彩礼卖给一个酗酒的鳏夫,不到一年就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投了井!二丫头秀棋,被塞给一个病痨鬼冲喜,没两年就守了寡,被婆家扫地出门,孤苦伶仃病死他乡!三丫头、四丫头……一个个花样年华的女儿,彩礼成了宋国俊、宋家俊他们娶媳妇、盖新房、买工作的垫脚石!而宋和平,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像瞎了眼聋了耳,依旧对着那群吸血的侄子掏心掏肺,对亲生女儿们的凄惨境遇不闻不问!直到他死,才在女儿们迟来的眼泪里咽下那口悔恨的浊气!
而这一切的源头,她死后才知晓二房后来能发迹,能在城里置办产业,靠的就是刘氏从她嫁妆里拿走的金砖,以及……那只她一直以为是普通饰品的紫色玉镯里,那个有很稀奇古怪物资的神奇空间!那是她娘家祖传的宝贝,她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依仗,却被这群豺狼窃取,滋养了他们的富贵!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魂魄里翻涌燃烧!重生?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让她亲手,将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拖进地狱!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目光冰冷淬毒,直直刺向宋和平转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里的复杂到底是庆幸还是悔恨?在她看来虚伪又可笑,只让她恶心!宋家所有人,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暂时的举动,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放下她。”
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冰冷的目光落在宋和平紧抱的襁褓上。
不是嫌弃孩子,而是厌恶他此刻的触碰,更厌恶这襁褓成为新一轮争夺和伤害的焦点。
她的女儿,她要亲自守护,绝不再假手于这群仇人!
宋和平一愣,下意识抱得更紧:“英英……小七她……”
“我说,放下!” 张英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眼神锐利如刀,“放炕上!离她远点!” 她需要绝对的控制,确保这个刚逃过一劫的孩子不会再陷入危险,也确保自己不会因为这孩子的存在而对宋家任何人产生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的心,早已被仇恨铸成了铁石。
宋和平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恨意刺得心口剧痛,仿佛被冰锥贯穿。
那是对他,对他全家彻骨的、不死不休的恨!他喉咙像是被扼住,笨拙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将小七轻轻放回她身侧的炕上。
手指想碰碰襁褓的边角,却在触及张英英那冻死人的目光时猛地缩回,讪讪地退开一步。
“英英……你……” 宋和平搓着手,声音干涩得厉害,眼神瞟向门口,压低声音,“刚才……王翠花那样子……你真知道她……” 那事太要命,他既觉得解气,又隐隐被张英英那深不见底的恨意所震慑。
张英英根本不屑回应。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口阴影里几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
秀琴,秀棋,秀书她们小姐妹们一个个小脸蜡黄,头发枯黄,穿着补丁摞补丁、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茫然。
看到女儿们,张英英眼底冰封的恨意深处,才裂开一丝属于母亲的剧痛和刻骨铭心的酸楚。
前世她们绝望的哭喊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恨与痛,声音刻意放平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秀琴。”
九岁的秀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小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紧张。
“带妹妹们进来,关门。” 张英英命令道,目光扫过女儿们枯瘦的脸颊和破旧的衣裳,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最终,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再次钉在宋和平身上,“去灶屋,烧水。” 指望刘氏施舍?不如指望仇人自刎。她需要热水,需要给女儿们弄点吃的。
宋和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前世积压的窝囊气和此刻的愧疚拧在一起,又被那蚀骨的恨意冻得几乎窒息。
他闷闷地“哦”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脑子里却转得飞快:王翠花刚才被吓到,短时间应该不会再闹,但老娘和二弟宋建业……这事没完!硬顶不孝的罪名是下策,得让他们自己往里跳!他得想办法,至少……至少在他有能力护住她们之前,不能让英英和孩子们再受磋磨。
宋和平推开堂屋门,劣质旱烟和馊饭味呛得人头晕。
宋老头闷头抽烟。
刘氏拍着大腿哭嚎:“……老天爷啊!我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个孽障!为了个丫头片子敢跟他娘动刀子啊……”
王翠花脸色惨白地坐着,眼神发直,攥着衣角的手关节发白,显然还在为那个篡改材料的秘密心惊肉跳。李招娣抱着儿子躲角落,事不关己。
看见宋和平,刘氏哭嚎拔高:“你还敢……”
“娘!” 宋和平猛地拔高嗓门,声音洪亮压过哭嚎,脸上堆满愁苦疲惫,甚至带点委屈,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清晰,“您还骂。我差点死地里了。日头毒,我想着多干点,多挣工分,好孝敬您和爹,给国俊家俊他们添点嚼用……” 他用力捶了捶胸口,咳了几声,显得有点木讷的笨拙,“结果……晕了。要不是队上人抬我灌水,我就硬了。”
刘氏被噎住,看着儿子黢黑的脸和汗渍,那句“动刀子”的指控也显得有点虚。
宋老头抬了抬眼皮。
王翠花警惕地盯着他,像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宋和平心里冷笑,面上更苦,走到水缸边灌了几大口凉水,一抹嘴:“唉,身子骨是真垮了,娘,您也别气了,我知道您好心。
可小七刚落地,猫崽儿似的,您说送走就送走?传出去,人家戳咱老宋家脊梁骨,说咱家心狠手辣,连亲孙女都容不下?咱家老二可是镇上体面的老师!这名声坏了,他饭碗还要不要?国俊几个孩子以后说亲,谁家敢把闺女嫁过来?” 他精准地戳中二房最在乎的名声和前途。
果然,提到宋建业和宋国俊,王翠花和宋老头刘氏脸色都变了变,尤其是王翠花,眼神更加闪烁。
宋和平像是没看见她们难看的脸色,继续老实地分析,语气平铺直叙:“还有,英英躺下了,她要是起不来,七个丫头,家里活计,谁管?” 他转头看向王翠花,眼神直勾勾的,“二弟妹管?她要伺候老二和国俊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吃饭穿衣。” 又看向李招娣,“三弟妹管?国文国武离不了她。” 最后又看回刘氏,一脸“这不明摆着吗”的诚恳,“那不就累着娘您了?您年纪大了,哪能这么累?”
这“大实话”一句接一句,像钝刀子割肉。刘氏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宋和平“你……你……”,半天说不出话。王翠花脸都绿了,这宋和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愣、这么直、这么气人!
宋和平像是终于分析完了,重重叹了口气,显得有点疲惫和认命,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框,闷声道:“唉,我这条命是捡的,干不动了。听队长的,该歇歇,该治治。工分少挣点,总比累死强。” 他揉了揉心口,语气带着点木讷的担忧,“不然我累死了,英英和七个丫头拖累爹娘和弟弟们,二弟三弟还有国俊他们,不得怨死我?那才真叫不孝。” 说完,他闭上眼,靠着门框,不再吭声,像个累极了、老实巴交认命了的庄稼汉。只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刘氏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他“你……你……”憋得脸通红。王翠花脸色铁青,知道粮站的事今天彻底没戏,再待下去要被这榆木脑袋气死!她一把拉起刘氏:“娘!走!等爹和二弟回来!” 恨恨剜了西屋一眼,拽着刘氏就走。
李招娣赶紧溜了。
堂屋只剩闭目养神的宋和平和沉默的宋老头。
听着脚步声远去,宋和平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平静。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走向灶屋。
英英那冰冷刺骨的眼神…
堂屋只剩哼唧的宋和平和沉默抽烟的宋老头。
听着脚步声远去,宋和平哼唧声停了。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暂时保住了小七,摁住了粮站的事,他得先去烧水,英英和孩子们还等着。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走向灶屋,脚步沉重。
英英那眼神里的恨……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他欠她们的,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