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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日的热浪席卷了梁家沟,金色的麦田褪去了青涩,变得沉甸甸、黄澄澄,在烈日下翻滚着灼热的气浪。空气里弥漫着麦粒成熟的干燥甜香,混杂着泥土被晒透后散发的尘土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蝉鸣是这片土地上永不疲倦的背景音,单调而聒噪。

“梁小燕”站在自家地头,头上戴着顶旧草帽,宽大的帽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依旧苍白的脸。她穿着一件洗得发薄、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的蓝布衫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纤细却不再娇嫩的手臂,上面沾满了细小的麦芒和尘土。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流进脖颈,带来黏腻的痒意。

她弯着腰,动作却异常熟练。左手拢起一把沉甸甸、麦芒扎手的麦穗,右手握着磨得锃亮的镰刀,手腕一抖,贴着麦秆根部,“唰”地一声轻响,一把麦子就整齐地被割了下来。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感,仿佛这双手早已习惯了千百次同样的挥动。割下的麦子被她利落地堆放在脚边,码成一排。

张秀英在不远处的地里直起腰,抹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看着“小燕”利索的动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妮儿,慢着点!别累着!这日头毒得很!”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热浪中显得有些失真。

“没事,娘。”梁小燕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抬起沾满尘土的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继续弯腰挥动镰刀。

六个月了。

额角的伤疤早已褪去了粉红,变成一道浅白的印记,隐在发际线里。身体的虚弱感也早已被繁重的农活磨去。她像一颗被强行移栽的树苗,在陌生的土壤里,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甚至开始抽枝散叶,适应着这里的阳光雨露和沉重的劳作。

身体的记忆似乎比头脑更顽固。当她第一次被张秀英半哄半劝地领到麦田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镰刀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攫住了她。那握刀的姿势,那割麦的角度和力道,仿佛真的刻在骨子里。她似乎不用学,身体就知道该怎么做。割麦、捆扎、搬运……这些繁重的农活,她做起来竟比许多土生土长的村里姑娘还要利索。张秀英对此欣喜若狂,逢人便夸自家“小燕”病好后手脚更麻利了,是老天爷补偿的福气。看到终于健康起来的“小燕”村里人也都真心为老两口高兴。

只有梁小燕自己知道,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动镰刀,每一次沉重的麦捆压上肩头,灵魂深处都有一股无声的呐喊在激烈地抗拒。似乎自己的这双手,本不该属于粗糙的镰刀和沉重的麦捆。这身体,不该在尘土和烈日中耗尽气力。这种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像一张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几乎无法呼吸的窒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翅膀,在胸腔里徒劳地扑腾,渴望着冲破这金色的牢笼,飞向某个未知的、却让她灵魂悸动的地方。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片翻滚着热浪的无边麦田,投向远处那条如同灰色带子般、蜿蜒在田野尽头、连接着外面世界的县道。偶尔,会有一辆长途客车或者运货的卡车,拖着长长的烟尘,在热浪蒸腾的公路上缓慢移动,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每当这时,她手上的动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空。一种强烈的向往和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交织着涌上来。那里通向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心,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条路牵引。

“小燕妹子!歇会儿!喝口水!”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憨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出神。梁小燕回过神,只见王小虎大步流星地穿过麦茬地走了过来。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红背心,露出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的臂膀。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他手里拿着两个洗得发亮的绿色军用水壶,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

王小虎是隔壁王家的儿子,两家地挨着。他比梁小燕大一两岁,自小在田里摔打长大,力气大得能扛起两麻袋麦子。自从“小燕”病好下地干活,他就格外“热心”,不是帮着梁建国扛重物,就是“顺路”给梁家送点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或者像现在这样,找借口凑过来。

“给!”王小虎把其中一个水壶塞到梁小燕手里,动作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直接,“井里刚打上来的,凉快着呢!看你累的,脸都晒红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小燕,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热切。

梁小燕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低声道:“谢谢虎子哥。”她拧开水壶盖,清凉的井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爽。

王小虎嘿嘿笑着,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他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梁小燕,像是鼓足了勇气,另一只手从背后变戏法似的伸出来,手里攥着一大把刚采的野花。紫的、黄的、白的,花朵不大,沾着露水,在烈日下蔫蔫的,却带着田野的勃勃生机。

“给……给你的!”王小虎的声音有点发紧,黝黑的脸膛似乎更红了,眼神带着少年人般的羞赧和热切,“刚在那边沟坎上采的,好看!跟你……跟你一样好看!”他把那束野花不由分说地塞进梁小燕怀里。

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花猝不及防地撞进怀里,梁小燕下意识地接住,却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这束色彩杂乱、茎叶粗糙的野花,心里没有一丝被异性示好的羞涩或甜蜜,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猛烈,让她几乎想立刻把花扔掉。

不是花不好看。

而是……不对。

仿佛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种粗糙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野花!不该是这种直白到近乎笨拙的示好方式!

她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碎片——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支优雅的、带着清香的白色花朵,花瓣柔嫩,茎干挺直……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种强烈的对比感和更深的茫然。

“虎子哥……我……”梁小燕张了张嘴,想把花还回去,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朴实的好意。她只觉得手里的花束像烫手的山芋。

“哎呀,拿着拿着!不值钱的东西!”王小虎见她没拒绝,脸上笑开了花,只当她是害羞,“你歇着,我去帮建国叔捆麦子!”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是劲,转身就朝着梁建国的方向大步走去。

梁小燕抱着那束蔫蔫的野花,站在原地,望着王小虎汗流浃背、奋力捆扎麦捆的宽厚背影。阳光刺眼,麦浪翻滚,汗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砸在干燥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农活的熟练也是真实的。王小虎的示好是真实的,张秀英的关切也是真实的。

可为什么,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如此沉重?如此……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总感觉她不属于这片沉重的麦浪,不属于这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远处县道上,又一辆长途客车拖着烟尘驶过,鸣着长长的汽笛,奔向未知的远方。那声音穿透灼热的空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

梁小燕的心,随着那远去的汽笛声,猛地一颤。

她低头看着怀里那束在烈日下迅速萎蔫的野花,又抬头望向客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一种无声的呐喊。她是谁?她该在哪里?那条路的尽头,是否才有她灵魂深处渴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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