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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宿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许庭深的太阳穴上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沉重的撞击,闷痛从颅骨深处蔓延开,碾过每一根脆弱的神经。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如同吞下了一把沙砾。第二天,他强撑着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皮,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瞳孔。

“糟了!”意识猛地一个激灵,驱散了部分混沌。他几乎是滚下床的,踉跄着冲进卫生间,冷水泼在脸上的瞬间,带来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眩晕淹没。镜子里的那张脸惨不忍睹,眼下一片青黑,下巴上胡茬凌乱,头发支棱着,活脱脱一个刚从灾难现场爬出来的幸存者。他胡乱套上一件蓝色的衬衫,抓起公文包,连领带都忘了打,跌跌撞撞冲出家门,一头扎进早高峰令人窒息的洪流里。

办公室浑浊的空调风带着股陈旧的纸张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非但没能提神,反而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几乎是出于某种不祥的直觉,他划开了屏幕。

通话记录。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劈开他混乱的脑海——夏之沫。通话时间:00:48。

四十八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袋猛地缩紧,几乎痉挛。昨夜散碎的、模糊的片段如同浑浊的潮水,拍打着记忆的堤岸,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白,和这刺眼的通话时长,构成一个巨大的、令人心慌的问号。他怎么会打给她?在凌晨?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他对她说了什么?是语无伦次的呓语?还是……那些清醒时绝不敢出口的、积压心底的话?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微微颤抖。打回去?万一……万一他说了不可挽回的蠢话?不打?这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该如何放下?煎熬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尖上反复噬咬。

时间在焦灼的犹豫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墙上的挂钟指针一格一格挪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午饭时间,他机械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食物,味同嚼蜡。同事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许主管,你怎么不吃啊?”

“啊?”他猛地回神,筷子差点掉在桌上,掩饰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哦,思考一件事情!”

“不愧是主管,吃饭都在思考工作。”同事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他胡乱塞了几口,几乎是逃离似的离开了食堂。回到工位,那个名字和那串数字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视线。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办公桌上投下道道明亮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犹豫如同沉重的枷锁,最终,一股破釜沉舟的冲动压倒了所有怯懦。他猛地抓起手机,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用力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

听筒里的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他的鼓膜上。手心瞬间沁出黏腻的冷汗,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漫长等待的煎熬时,电话接通了。

“喂?”一个声音传来,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后的疏离,却又无比熟悉,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记忆的最深处。

“喂……”许庭深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还好吧?”这干巴巴的开场白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嗯,挺好的,”那边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带着点疑惑,“怎么了?”

这平静的反应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推开一扇沉重无比的门:“昨天晚上我……” 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重逾千斤。

短暂的沉默在电话线两端弥漫,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就在许庭深以为对方会追问或者挂断时,夏之沫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又固执地重复着那个核心的问题:“昨天……你希望我回去吗?”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许庭深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昨天夜里,他到底说了什么?他究竟给了她怎样的承诺或暗示?那四十八秒的通话,像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卷走了他所有的底气。

“昨天我……喝醉酒了,”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力和惶恐,“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这苍白无力的辩解,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弱不堪。

“你希望我回去吗?” 夏之沫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仿佛要穿透他那层酒醉失忆的借口,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记得昨夜,她只想知道此刻的他,清醒的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那平静之下蕴藏的执着,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许庭深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盒子。他靠着冰冷的办公隔板,闭上眼,积压了太久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汹涌而出:“我……很期待与你见面!”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静得许庭深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就在他怀疑信号是否中断时,夏之沫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如释重负的轻快:“昨天你说想我了!”

紧接着,是干脆利落的忙音。

许庭深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僵在原地。那句“你说想我了”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恐慌和宿醉的钝痛。一丝难以置信的笑意,如同初春冰裂的溪水,无法抑制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漾开,迅速蔓延至整个脸庞,最终化作一个释然而灿烂的笑容。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刚刚结束通话的名字——“夏之沫”,这三个字仿佛也带上了温度,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跳跃着。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入墨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打翻的星河。夏之沫回到家中与母亲说道:“妈,明天周末我出去玩两天!”阳台窗玻璃映出她带着浅浅笑意的侧脸。母亲带着宠溺的嗔怪“又瞎折腾!”。她拢了拢外套,仿佛拢住了电话里那句“很期待与你见面”带来的暖意,也拢住了自己鼓足勇气做出的决定。

第二天天一亮,夏之沫就收拾好出门了。小小的行李箱立在脚边,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更装着沉甸甸的、破土而生的希望。目的地越来越近,心跳也越发清晰有力。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跳跃,发送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今天中午到大学城。”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下,几乎是同时,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那个熟悉的名字和一行字:“好!我去接你!” 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夏之沫握着手机,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震动,仿佛顺着神经一路传递到心尖,激起一阵微小的、喜悦的涟漪。她侧过头,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那些曾经熟悉的灯火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嘴角的弧度,无声地加深了。

许庭深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手机屏幕上那条简短的信息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周末清晨的慵懒和连日来的忐忑。“大学城”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最鲜亮的那扇门。

他冲进浴室,水流哗哗作响。镜子里的男人眼底有熬夜的微青,但更多的是被点燃的、灼灼的光。他刮掉胡茬,换上那件她曾说过很衬他的浅蓝色衬衫,反复整理着领口和袖口,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出门前,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往空气里喷了一点许久未用的古龙水,清冽的雪松气息在清晨的微凉里弥漫开。

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车站广场光洁的地砖上。他来得太早了,人流尚未形成高峰。他站在出站口最显眼的位置,目光一遍遍扫过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信息。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被无限拉伸。

终于,那趟列车的抵达信息跳了出来。闸机口开始涌出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旅客。许庭深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像探照灯般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一个纤瘦的身影,拖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行李箱,出现在人流的边缘。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长发简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熟悉的侧脸线条。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确认方向。

“庭深!”

一声轻唤,像穿过喧嚣人海的一缕清风,清晰地钻入许庭深的耳中。他猛地循声望去。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遭嘈杂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广播的提示音……所有的背景音都潮水般褪去。视线里只剩下那个站在几步之外、正望着他的女子。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淡淡倦意,还有一丝……他几乎不敢确认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犹豫、所有成年人应有的体面,在看清那张脸、听到那声呼唤的瞬间,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一颗被强力发射出去的炮弹,几步就冲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如此之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容半分闪失。夏之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她僵了一瞬,随即,紧绷的身体如同春日融雪般,一点点柔软下来,手臂也缓缓抬起,迟疑地、最终坚定地环住了他紧实的腰背。

他抱得那么用力,勒得她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那份疼痛却奇异地让她眼眶发热。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激烈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你勒的我喘不上气了……”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衬衫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笑意。

许庭深浑如梦初醒般猛地松开手臂,力道却依旧圈着她的肩膀,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他低头,贪婪地看着她的脸,目光灼灼,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丝尚未完全退去的、孩子气的惶然。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她身边的行李箱拉杆,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滑落下去,紧紧攥住了她微凉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暖流从交握的掌心汹涌地传递开,驱散了深秋微凉的空气,也熨平了心底所有褶皱的不安。

“走。”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拉着她,汇入车站外的人流。

许庭深一手拖着夏之沫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一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不容再有任何闪失。他们并肩走着,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慢,目光流连在街道两旁那些熟悉又仿佛隔了一层时光滤镜的店铺招牌上。

“看,”夏之沫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街角一家小小的、门面已有些陈旧的奶茶店,“‘初遇’,居然还开着!”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的微颤。

许庭深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熟悉的招牌映入眼帘,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他仿佛看到几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自己,被室友硬拉着第一次走进这家店,局促地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却撞上了同样被室友推搡进来的、扎着马尾辫、脸颊微红的夏之沫。柠檬水打翻在她新买的帆布鞋上,笨拙的道歉和慌乱递纸巾的手……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是啊,还开着。”他低声应道,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老板肯定记得我们,尤其是你,后来每次去都非要加双倍的珍珠,说嚼着过瘾。”

“哎呀!”夏之沫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轻轻捶了他手臂一下,“这种糗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许庭深笑着躲闪,目光扫过奶茶店旁边那条狭窄的小巷:“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逃了下午的马哲课,就为了去巷子最里面那家新开的韩式炸鸡店?结果排了一个小时队,刚拿到手,就被巡逻的辅导员撞个正着?”

“怎么不记得!”夏之沫也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吓得差点把炸鸡桶扣自己头上!最后还是我机灵,说我们是在帮生病的室友带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碎而闪光的青春片段,被一件件翻找出来,在午后的阳光里晾晒、摩挲。笑声像一串串轻盈的铃铛,洒落在铺满落叶的人行道上。时光的隔阂被这笑声悄然溶解,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只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略显苦涩的梦。

他们走过当年自习到深夜的教学楼,走过举办过迎新晚会的礼堂,走过曾无数次一起跑步的操场塑胶跑道……每一处熟悉的地标,都像一把钥匙,开启一段共同的记忆。那些曾经的争吵、甜蜜、迷茫和傻气,在回忆的滤镜下都褪去了棱角,只剩下温润的光泽。

夕阳西沉,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交叠在一起。许庭深停下脚步,站在操场边的栏杆旁,望向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夏之沫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校园的、青春散场后的宁静。

“饿了吧?”许庭深侧过头,轻声问,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被晚霞映红的侧脸上。

夏之沫点点头,转过脸对他笑:“嗯,有点。”

“走,”他再次牵起她的手,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你去吃饭。”

餐厅里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许庭深看着对面小口喝汤的夏之沫,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他放下筷子,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在老家……过的怎么样?”

夏之沫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她抬起眼,目光掠过他关切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还行吧。每天就是上班,下班。然后……”她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就是听我爸妈的争吵。循环往复,像坏掉的唱片机。”

那平淡语气下极力掩饰的疲惫和压抑,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许庭深的心尖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滚动,积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沫沫,你回来吧!回来找一份工作,这里机会多。我……”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我可以照顾你的。”

“照顾我?”夏之沫抬眼看他,唇角弯起一个略带调侃的弧度,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许主管,你发财啦?”她刻意加重了那个称呼。

“发财倒没有,”许庭深被她看得有些窘迫,但语气却异常认真,“不过我升职了,现在带个小团队,收入比之前好不少。”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还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道,“住的地方也比之前那个小破单间好太多了,单身公寓,小区环境也不错,离地铁也近。”

一丝惊讶掠过夏之沫的眼眸,随即化为真切的欣慰。她看着他,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带着由衷的喜悦:“真的?恭喜你啊!许庭深,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她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注入许庭深的心田,让他心头微热。

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夏之沫的笑容里又掺入了一丝迟疑。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子里剩下的一点菜,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犹豫的含糊:“我……还没考虑好。”就在许庭深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下去时,她又飞快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嘟囔了一句,嘴角却微微向上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看你表现吧!”

这句带着娇嗔和试探意味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许庭深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喜悦的涟漪。他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眼底重新亮起光,赶紧拿起公筷给她夹了一块她爱吃的糖醋小排:“先吃饭,先吃饭!吃完我陪你去好好逛逛,把没看的都补上!”

“好!”夏之沫也笑了,夹起那块排骨,低头小口吃起来。

城市的霓虹在深沉的夜色里流淌闪烁,像打翻的颜料盘。两人沿着灯火通明的人行道慢慢走着,许庭深一手提着商场里的购物袋,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维系他所有踏实感的唯一缆绳。

许庭深侧过头,看着身边被路灯柔光笼罩着的夏之沫,她的发梢被风吹得轻轻拂动。他喉结动了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开口:“沫沫,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几步路就到。要不……先把行李放我那儿吧?提着逛街也累。” 他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上拖着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上。

夏之沫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似乎想分辨他话里的含义。短暂的沉默里,只有晚风和远处车流的低鸣。终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很柔和:“也行。”

这个简单的应允,让许庭深心头那点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甚至涌起一丝雀跃。他握紧了她的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这边,走!”

城市的夜晚在他们脚下铺展。他们沿着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只是安静地并肩而行,感受着对方手心的温度;有时驻足在街角新开的橱窗前,对着里面精致的摆设小声评论;有时又像回到大学时代,在路边小摊买一份热气腾腾的章鱼烧,互相分享,被烫得直哈气又忍不住笑出声。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只剩下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放松和惬意。笑声在晚风中飘散,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轻松时光,在这一晚全部补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路灯的光线也变得稀疏。他们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停在了一个环境整洁、绿化颇好的小区门口。许庭深刷卡开门,带着夏之沫走进单元楼。随着“叮”一声,电梯门开了。

许庭深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属于他的、干净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和书卷的味道。

“到了。”他侧身让她先进,声音在安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之沫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玄关灯光柔和。她换了许庭深递过来的拖鞋,目光带着一种克制的打量,扫过眼前的客厅。浅色的木质地板光洁,米色的布艺沙发看起来舒适整洁,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摞着一些书籍和文件。客厅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透着一种单身男性少有的整洁和用心。

她慢慢走到客厅中央,视线缓缓环顾。没有凌乱的杂物,没有堆积的外卖盒,厨房操作台也擦得锃亮。这和他当年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的出租屋,简直天壤之别。

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欣慰、感慨,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心疼。她转过身,看向门口那个正放下购物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她的男人,脸上绽开一个由衷的、明亮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许庭深,你没有让我失望,真的很优秀!” 这句话,发自肺腑。

许庭深心头猛地一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放下最后一只购物袋,几步就走到了夏之沫面前。没有犹豫,没有试探,他张开双臂,再一次将她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淀了许久的痛楚和释然,在她耳边响起:“沫沫,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每一天都想。”他深吸一口气,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思念都揉进这个拥抱里,“当初……当初没有留下你,是怕你跟着我吃苦。我们刚毕业,我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像个没头的苍蝇……我怎么忍心让你跟我一起熬?” 那些积压心底、反复咀嚼了无数遍的自责和遗憾,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清楚,想要剖白自己当年的无能和顾虑。然而,后面的话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温软的触感堵了回去。

夏之沫在他怀里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主动吻上了他的唇。这个吻,像投入干涸心田的甘霖,瞬间浇熄了许庭深所有的不安和解释的冲动。

吻过他温润的唇后,“当年,我选择离开回老家,其实是怕拖累你,毕竟我刚毕业后工作不好找……还需要你养……”

他怔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一股汹涌澎湃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本能地、更深地回应了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渴望和压抑了太久的思念,反客为主。

这个狭小而整洁的客厅,隔绝了窗外的城市灯火与喧嚣。空气中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交融的呼吸声。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静谧空间里,时光的河流仿佛倒流。那些因误会和怯懦而错失的年华,那些被现实分隔的朝朝暮暮,那些深埋心底、未曾褪色分毫的爱意,在这个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吻里,终于冲破了所有藩篱。

这个吻,漫长得像走过了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像电光火石的一瞬。直到肺里的空气耗尽,两人才喘息着稍稍分开,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相触。彼此的瞳孔里都映着对方潮红的面颊和迷离的眼神,嘴唇湿润而微肿,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滚烫地拂过对方的脸颊。

谁也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那些辗转反侧的思念,那些欲言又止的试探,那些关于“留下”或“离开”的沉重话题,那些“怕你吃苦”、“怕拖累你”的笨拙心意,都在这一个吻里得到了最原始、最彻底的确认和解答。

许庭深的目光深深望进夏之沫的眼底,像要一直看到她灵魂深处去。那里不再有犹豫的阴霾,只有一片清澈见底的、水光潋滟的湖泊,倒映着他自己同样狼狈又狂喜的脸。他抬手,指腹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意,那动作珍重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

夏之沫微微仰着脸,承受着他指腹的触碰。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电流。她看到他深黑的瞳孔里,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地嵌在其中。这一刻,所有的距离感轰然倒塌。那些分开的岁月,那些各自辗转的城市,那些错过的日出日落,仿佛都成了一场模糊的背景,只有眼前这个呼吸可闻、心跳相贴的男人,才是唯一真实的坐标。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移了位置,清冷的光辉斜斜地探入室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静谧的光带。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灯无声地划过,像转瞬即逝的流星。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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