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沫收拾行李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窗外晨光熹微,映照着房间里尚未散尽的甜蜜气息。许庭深斜倚在门框上,目光粘着她忙碌的身影,那份即将分离的空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沫沫,”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清晨的微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留恋,“真不想你走…舍不得。”
夏之沫停下手,转过身,脸上漾开一个安抚的笑,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试图抚平他心头的涟漪:“傻瓜,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不到了!下次,很快就能再见了,好不好?”她走上前,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车站的空气弥漫着离别的味道。广播声、引擎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都成了他们无言对视的背景噪音。直到检票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两人才在难舍难分的目光和紧紧交握又不得不松开的手中告别。许庭深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才缓缓转身,心头那片被她带走的温暖角落,瞬间被城市的喧嚣和自身的孤寂填满。
回到日常轨道的日子,仿佛又回归了往日的平淡。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然而,心底深处却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期待”的种子。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碎片——他低笑时眼角的细纹、车站离别时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深夜电话里他带着困意却依然温柔的低语——都成了平淡日子里跳跃的光点,为灰白的日常晕染上柔和的粉色。连带着通勤路上拥挤的公交,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夏母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的变化。餐桌上夏之沫不自觉扬起的嘴角,洗澡时哼着的小调,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轻盈的生机。这变化让夏母既欣慰又狐疑,像在雾里看花,隐约知道缘由,却又瞧不真切。
直到那个普通的夜晚。夏母热了杯牛奶,准备送去女儿房间。刚走到虚掩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儿压低的、却像裹了蜜糖般甜腻的声音:“…嗯,我也想你呀!下次我们去哪里?…嗯…好,知道啦,你也早点休息…亲爱的,晚安!”
那声“亲爱的”像根羽毛,轻轻搔在夏母心上,却激起了千层浪。她端着牛奶的手停在半空。
夏之沫刚挂断电话,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甜蜜笑意,一转身,正撞上母亲站在门口的身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妈!……你、你怎么……”
“呐,牛奶。”夏母走进来,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她脸上扫视,最后落在她手中还微微发烫的手机上,“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脸都笑开花了。”语气里是明知故问的试探。
“妈……我……”夏之沫下意识想把手机藏到身后。
夏母眼尖,趁她慌乱,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屏幕上还未来得及暗下去的通话记录——那个名字赫然在目:“许庭深?”夏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你谈恋爱了?!”紧接着,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般砸了过来:“人怎么样?哪里人?多大了?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夏之沫的脸颊瞬间飞红,像熟透的苹果,她跺了跺脚,带着少女的羞赧和一丝被盘问的窘迫:“哎呀,妈!就是…就是大学同学啦!”
“同学?”夏母挑起眉毛,显然不信,“就刚刚那‘亲爱的’‘想你呀’的,你当你妈是聋子还是傻子?说!什么时候的同学?发展到哪一步了?”她逼近一步,语气严肃起来,“我跟你讲啊沫沫,找对象这事儿可马虎不得,眼睛得擦得雪亮!别被人几句好话就哄得晕头转向!什么时候把人约出来,让妈帮你好好瞧瞧!”
“行行行,知道了妈!”夏之沫被问得招架不住,连推带搡地把母亲往门外送,“你先出去嘛,让我缓缓!”
夏母被推到门口,最后留下一句沉甸甸的叮嘱,像一块石头投入女儿的心湖:“闺女,记住妈的话,千万、千万别找你爸那样没担当的男人!”话音未落,房门已被夏之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母亲探究的目光。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夏之沫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方才的慌乱褪去,一丝甜蜜的笑意又悄悄爬上她的嘴角,在唇边绽放。母亲的话固然像一根刺,但此刻,对许庭深的思念和期待,轻易地覆盖了那点微小的不安。
日子在思念与期待中流淌。感情的藤蔓在心间悄然缠绕,越来越紧。夏之沫觉得,是时候让这份感情从“地下”走到阳光下,接受最重要的检验了。一个傍晚,她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着话筒里传来他带着磁性的声音,心尖微微发颤。
“喂!”她先开了口。
“沫沫!”许庭深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正想你呢。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小太阳啊?想得心都空了。”他的思念直白而滚烫。
夏之沫握紧了手机,指尖微微用力,鼓起勇气,清晰地说:“嗯…庭深,你来我家吧!”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呼吸似乎都凝滞了,“沫沫,你说…去你家?”许庭深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意外,紧接着涌上来的是无法抑制的心慌——第一次正式登女方家门!巨大的激动像浪潮拍打着他,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汹涌的紧张,手心瞬间沁出了汗。
“对,”夏之沫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来我家吧,见见我妈妈。”
“好!当然好!”许庭深立刻应下,随即那份紧张又攫住了他,“可是…阿姨她…会接受我吗?我……”他像个即将面临大考的学生,忐忑不安。
“别担心,”夏之沫柔声安慰,试图给他注入勇气,“我妈人其实很好的,就是关心我。她不会故意为难你的。相信我。”
许庭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力量:“好!那我……我这周末过去,可以吗?”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以的!”夏之沫笑了,声音轻快起来,“等你哦!”
周末如约而至。许庭深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对着镜子反复整理衣领袖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准备了一堆沉甸甸的礼品——精心挑选的知名品牌营养品、包装考究的进口水果,还有特意托老家寄来的、包装得干净体面的家乡特产山珍,笨拙却真诚地想用物质表达自己的心意。出租车载着满怀激动与忐忑的他,驶向那个可能决定他幸福的终点。
“沫沫,我到了!”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信息发了出去。
“等我,马上来!”夏之沫几乎是秒回。
当出租车稳稳停在夏之沫家楼下时,许庭深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拎着大包小包刚下车,就碰上了出门遛弯的邻居张阿姨。
“呦!沫沫!”张阿姨眼睛一亮,目光在俊朗挺拔的许庭深和一脸娇羞的夏之沫身上打了个转,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带男朋友回来啦?哎哟,小伙子真精神!真般配!”
夏之沫羞得耳根都红了,只轻轻点了点头。许庭深努力压下紧张,朝张阿姨礼貌地颔首微笑,手心却已是一片潮湿。看着夏之沫家那扇紧闭的单元门,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要吐出所有的忐忑。
“哎呀,深呼吸,没事的!”夏之沫看穿了他的紧张,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微微发凉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妈又不是老虎,走吧!”她牵着他,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妈!我们回来了!”夏之沫扬声喊道。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系着围裙的夏母闻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目光却像精准的扫描仪,瞬间将许庭深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地审视了一遍。小伙子身高腿长,相貌堂堂,衣着得体,气质沉稳,第一印象分不低。
“阿姨好!初次登门,打扰了!”许庭深连忙将手里的礼品递上前,笑容有些拘谨,“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哎哟,来就来,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破费了!”夏母嘴上客气着,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盒包装,心里又暗暗加了几分,“快进来坐!还有一个菜,马上就能开饭了!别拘束,就当自己家!”她招呼着,转身又进了厨房。
餐桌上,气氛起初还算融洽。几筷子菜下肚,夏母的“面试”环节正式开始了。她放下筷子,脸上挂着笑,眼神却锐利依旧。
“听沫沫说,你是她大学同学?”夏母开启了话题。
“是的,阿姨,我们同校同级,不同专业。”许庭深坐得笔直,回答得清晰。
“哦,同学好,知根知底。”夏母点点头,切入核心问题,“那你现在工作怎么样?有稳定的单位吧?”
“有的,阿姨。”许庭深正色道,“我现在在一家业内知名的企业,担任市场部主管,工作两年了,还算稳定。”
“主管?”夏母眼睛亮了一下,对这个职位和知名企业的名头显然比较满意,“那不错,年轻人有前途。”她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紧接着抛出下一个关键问题:“那你家里……父母都还好吧?兄弟姐妹几个?”
许庭深微微吸了口气,坦诚回答:“家里四口人,阿姨。我父母,还有一个妹妹,正在读大学。我父母……是农民,在老家种地,身体都还硬朗。”
“农民?在乡下老家种地?”夏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意外和审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许庭深身上,先前那点满意似乎蒙上了一层疑虑的薄雾。
许庭深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光彩黯淡了几分,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妈!”夏之沫见状,赶紧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母亲碗里,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菜都快凉了,先吃饭吧!庭深你也吃,别光顾着说话。”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然而夏母只是“嗯”了一声,没动筷子,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刚才还算热闹的饭桌,此刻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沉重的安静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低压时刻——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而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像重锤砸在紧绷的鼓面上,骤然打破了死寂。
夏母眉头紧锁,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起身开门。门一开,一个带着浓重烟味的男人身影就挤了进来,正是许久未见的夏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胡子拉碴,眼神有些浑浊。
“你来干什么?”夏母的声音冷得像冰,“这里不欢迎你!”
“啧,凶什么凶?我来看我闺女,碍着你什么了?又不是来看你的!”夏父毫不在意地推开夏母挡着的手,大咧咧地挤进屋,鼻子用力吸了吸,“呦!饭还挺香!闺女,老爸来看你了!”他目光一转,立刻看到了坐在餐桌旁的许庭深,以及茶几上堆成小山的礼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市侩的精光。
“这是?”他指着许庭深,又看看女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闺女,交男朋友了?行啊,不声不响的。”
夏母厉声道:“不该问的别问!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我们两清了,你怎么还这么死皮赖脸!”
夏父却像没听见,自顾自地拉开一张空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粗鲁的随意。“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这当爹的能不在场吗?”他拿起桌上原本属于夏母的筷子,毫不客气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看向许庭深,“小子,带酒了没?光吃饭多没劲,陪你未来老丈人喝两杯才像话!”
“又想喝酒?门儿都没有!”夏母气得脸色发白。
“老爷们谈正事,你老娘们儿插什么嘴!”夏父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盯着许庭深,“去,把酒拿来!别小气!”
许庭深内心极度不适,但碍于身份和场面,只能强忍着。他起身,从自己带来的礼品袋里拿出一瓶包装不错的白酒。他默默打开,给夏父倒了一小杯。
夏父迫不及待地端起,滋溜一口干了半杯,咂咂嘴:“啧,味儿还行!就是不知道你住哪块宝地啊?改天咱爷俩单独找个地儿,好好喝点,唠唠?”
“叔叔,我工作在外地,S市。”许庭深尽量保持平静。
“外地女婿?”夏父拉长了调子,斜眼瞟了一下脸色铁青的夏母,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调侃,“哎哟,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到头来要飞外地去喽!白养了白养了!”他故意叹着气,又夹了一筷子菜,话锋一转,“外地嘛,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条件怎么样啊?将来嫁过去,总不能忘了爹娘吧?每个月寄点钱回来孝敬孝敬,也是应该的,对吧?”他看向许庭深,眼神里带着赤裸裸的算计。
这番市侩又粗鄙的话,让夏之沫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许庭深更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和屈辱,但他强压着,声音低沉却坚定:“叔叔,您放心。我会努力工作,尽我所能给沫沫好的生活,绝不会让她受委屈。孝敬长辈,也是应该的。”
“哎呀,行了行了!”夏母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震得跳了一下。她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对着夏父吼道:“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拿着你的酒瘾,滚!”当着许庭深这个“外人”的面,她不想彻底撕破脸,但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和鄙夷,已经让整个屋子温度骤降。
夏父被吼得一怔,随即脸上挂不住,也沉下脸,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却也没再强留,悻悻地放下筷子,又狠狠瞪了许庭深一眼,才摇摇晃晃地起身,摔门而去。那声巨响,如同一个休止符,却更彻底地粉碎了这场“见家长”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体面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