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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林秀娘站在灶膛口,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只剩下黑灰。她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当她再次转过身,关上灶间的小门,重新面对炕上那个小小的、被包裹着的女儿时,脸上的戾气和恨意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如同被泪水洗过般的、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她走到炕边,重新蹲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拂开暖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暖宝,不怕了。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没了。”

她看着孩子依旧盛满惊惶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起誓:

“从今往后,娘给你做新的。只给我们暖宝的,新的。”

暖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却无比坚定温柔的眼睛。那冰冷僵硬的、被恐惧冻住的小小心脏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陌生的暖流,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融化了一丁点坚冰。

西屋的土炕终于烧热了。陈婆子抱来一捆干透的柴火,塞进炕洞里点燃。起初只是细细的烟顺着炕缝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带着新柴特有的、微呛的草木气息,很快,那股子暖意便如同苏醒的活物,从炕砖深处慢悠悠地透上来,透过薄薄的旧褥子,一点点浸润着趴在炕上的小小身躯。

暖暖被裹在那条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旧棉布单子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幼兽,蜷缩在炕头最暖和的角落。擦洗过后,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馊腐气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皂角的清爽和布单上阳光晒过的、干燥的暖意。身体深处那仿佛浸透了骨髓的寒冷,在炕火的烘烤和包裹的暖意双重夹击下,似乎被逼退了一点点。

她依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小脸埋在被单里,只露出一点枯黄的发顶。但紧绷的身体,在无人注视的时刻,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松软下来,那是一种被疲惫和暖意双重裹挟下的、暂时的松懈。

堂屋里渐渐有了人声。陈老汉吧嗒旱烟袋的“吧嗒”声,陈大山闷头劈柴的“咔嚓”声,还有陈婆子刻意压低的絮叨:“……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背上……背上全是印子……”那压抑的愤怒和心疼,隔着薄薄的土墙,模模糊糊地传进来。

暖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那些声音对她而言,依旧是陌生的、充满不确定的洪流。她只是本能地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切。

堂屋的门帘被掀开,带进一阵微凉的穿堂风。林秀娘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碗里冒着袅袅的热气,是熬得浓稠的米糊。她身后跟着陈婆子,手里拿着一小碟颜色暗红的、凝着蜜光的糖稀。

林秀娘走到炕边,看着依旧蜷缩着、像只受惊小刺猬的女儿,心尖又是一阵酸软。她轻轻在炕沿坐下,将温热的陶碗放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伸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暖暖露在布单外的小肩膀。

“暖宝?”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春夜里最细小的虫鸣,“饿不饿?娘熬了米糊糊,放了糖,可甜了。”

暖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那温热的气息顺着鼻息钻进来,像温水漫过冻僵的脚趾,一点点熨贴着她紧绷的四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咚咚”地撞着胸腔,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要吃吗?吃了会不会挨打?小小的头颅在布单里动了动,却依旧没有抬起来。

林秀娘耐心地等着。她拿起粗陶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散发着米香和淡淡甜气的米糊,轻轻吹了吹,送到暖暖唇边。“来,暖宝,张嘴,尝一点点?就一点点。”勺子边缘几乎要碰到孩子干裂起皮的嘴唇。

那点温热的气息和甜香,终于撬动了暖暖紧闭的防线。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从布单里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显得异常空茫,此刻正怯生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勺子,还有勺子后面,母亲那双盛满期待和心疼的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张开,只是下意识地伸出一点粉色的舌尖,极其快速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勺子边缘沾着的那一点点米糊。

一丝极其微弱的甜意,带着谷物的醇香,瞬间在舌尖化开。

暖暖的瞳孔似乎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这味道……很陌生。在柳家,她记忆里只有冰冷的、带着馊味的剩饭残羹,甜味是遥远而奢侈的东西,偶尔在梦里才会出现。这点真实的、温热的甜意,像一颗小小的火星,猝不及防地落进了她冰封的心湖深处。

林秀娘屏住呼吸,看着女儿的反应。她看到那点试探性的舔舐,看到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她小心翼翼地,又将勺子往前送了送,轻轻抵在暖暖微张的唇缝上。

这一次,暖暖没有再退缩。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张开嘴,含住了那小小的、温热的勺子尖。

温热的米糊流入口中,那点被糖稀浸润过的、真实的甜味和谷物的暖香,如同温和的水流,瞬间包裹了她干涩的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熨帖的暖意。她本能地、极其小口地吞咽了一下。

成了!林秀娘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酸楚和喜悦填满,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强忍着,不敢有大动作,怕惊扰了孩子这来之不易的勇气。她再次舀起一勺,吹得更仔细些,再喂过去。

“再来一口,咱们暖宝乖。”她的声音里带着笑,笑意却湿湿的,像刚下过雨的草地。

当林秀娘再次把勺子递过去时,陈暖暖主动往前凑了凑,虽然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林秀娘的心,像被浸了蜜的棉花,软得一塌糊涂。

第三口,第四口……

暖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小得几乎看不见,吞咽的动作也带着一种长期饥饿和习惯性警惕留下的滞涩感。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小小的陶勺,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在融化。

有那么一瞬间,暖暖抬起眼,正好撞上林秀娘的目光。她没躲,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轻轻扇了扇。然后,她张开嘴,主动朝着勺子的方向,凑得更近了些。

林秀娘的手猛地一抖,半勺米糊差点洒出来。她赶紧稳住,把勺子送进女儿嘴里,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孩子的嘴唇轻轻含住了勺子,带着一点依赖的、信任的力道。

“咱们暖宝,是娘的好闺女。”林秀娘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头发很干,有点涩,像秋天的枯草,可在她手里,却比绸缎还珍贵。

暖暖没躲,只是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就放松了。她的嘴里还含着米糊,含糊地“唔”了一声,像只刚睡醒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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